【作者简介】刘荒田,1948年出生于“中国第一侨乡”广东台山,早年当知青,在乡村教书,1980年移居美国,创作生涯始于新诗,近十年来钟情散文随笔,一发不可收,集海外20余年人生体验,写新旧移民生存沧桑,现任旧金山“美国华文文艺界协会”会长。刘荒田在中国大陆出版的诗集与散文随笔集:

诗集:北美洲的天空(1988年)、异国的粽子(1992年)、旧金山抒情(1994年)、唐人街的地理(1995年)。

散文随笔集
:唐人街的桃花(1996年)、唐人街的婚宴(1996年)、旧金山浮生(1997年)、纽约闻笛(1998年)、纽约的魅力(1999年)、旧金山小品(1999年)、“假洋鬼子”的悲欢歌哭(2001年)、“假洋鬼子”的想入非非(2001年)、“假洋鬼子”的东张西望(2001年)、美国世故(2001年)、“仿真洋鬼子”的胡思乱想(2002年)、星条旗下的日常生活(2002年)、中年对海(2003年)。



 

 

一个家庭和一个时代

      

                  

刘荒田

 

 

   

    和刘子毅先生认识,是10多年的事。那时,诗友告诉我,旧金山来了一位新乡里,原先在国内担任学报主编,是出色的作家。于是,邀子毅先生来我家作客。那天他刚刚下了班,皱巴巴的黑色长裤子上沾着尘。清癯的读书人,善良和厚道摆在脸上,只消看一眼就不能不予以信任和敬重。谈话间看出,他满腹心事,也许是适应不了美国紧张的生活节奏,也许因为妻子还滞留在故乡吧?很快又发现,他的村庄下水坑岗,和我的村子只隔几里地,按宗族排辈,他是我的叔叔。越谈越近乎,我丢掉了别扭的省城话,他放弃了稍带重庆口音的普通话,都用起地道的“横水话”来。家乡刘姓聚居的地区,因横水河流贯其中,故名此。靠近大山的横水人,口头语带着浓烈的土气,发音原始,使得我认定它是乡音的底层,本邑千姿万态、多少存在差异的方言,都是由它而衍生的,一似河流的源头,调色板上的原色。第一次见面,算得彻底的“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了,这种除了和妻子以及父母弟妹间才用得着的口头语,对子毅叔和我来说,别含“沟通”以外的隐喻??我们是由根系最靠近的地方长出来的文学之树。而况,愈聊愈是近乎,他的父亲,广东一代名医刘仲汤先生,抗战期间从广州回到家乡,在水步墟开了一家名叫“广裕隆”的医务所,它和我家开的文具店“永益隆”遥遥相望,我的祖父或父亲,可能吃过这位名震遐迩的本土华陀所调制的膏丹丸散,说来是“通家之好”了。

    不过,我素来觉得姓氏无非血缘的巧合,在现代社会没任何实际意义,所以我极少到同乡会去。由旧金山刘氏乡亲所组成的“横水房”,我只托父亲代交祭祖的香油钱,此外并无瓜葛。和子毅叔的友情,动力并非来自“五百年前是一家”,而是共同爱好的文学。在我海外的文学生涯中,他一直充当亦师亦友的要角。初识时我热衷于新诗,子毅叔撰写《荒田里的珍珠糯》,评论我的诗作,是对我的幼稚作品予以热情肯定的第一人。

    11年前春天,我和妻子回国旅游,到广东教育学院去探望子毅叔的夫人陈国英,她正在学院里当着统战部长。她为人极坦诚,毫无城府,很容易和人交朋友,搞“统战”自是出色的人材,她招待我们下榻在她家。她的“老刘”当时还在美国的爱荷华大学,陪伴着在那里念硕士学位的女儿。晚上,陈部长让我看了老刘的书房,他所写的获全国性奖项的著作,还悄声告诉我,她家老刘在解放后一系列政治运动中,不堪磨难,几乎在每一次整人高潮中都准备自杀,好在没一次成事。那次,我们刚从故国回到美国的同时,子毅回到了“部长”夫人的身边。我和别的朋友,凑了钱,托子毅叔在学院的同事出面,邀请他们夫妻去外面吃一顿饭,庆祝子毅叔的60岁生辰。

    此后,10多年倏忽而逝,子毅叔夫妇过了70岁。这些年间,不但夫人卸了部长之任,和丈夫一起在旧金山谋生。他们的儿子和媳妇,女儿和女婿也在美国安居乐业。到了眼下200410月,四季如春的旧金山呈现一派晴好的秋光。子毅夫妇在儿子家里轮番居住,等候第一个孙儿的出生。他们的桑榆晚景,是安宁的、充实的,人生到了这个阶段,宗教和文学,健康与和谐,事业和闲逸,他们基本具有了,这样的一家子,真教人□慕。

    饱暖之后,有人思淫欲,有人思超越。子毅夫妻这对文学上的最佳搭档,集合两人的作品,出一本书,以纪念风雨和阳光并存的命途,作为一份传家宝。所谓文章千古事,这无疑是极具意义和人文价值的举措。

 

 

    找这样一个家庭:它浓缩着一代中国人的命运,恰切地成为中国现代知识分子心灵沧桑录的投影,并不容易。第一,它必须够普通,在哪个城市随便打开一扇半旧的大门,就能看到这样的人家??它经历过大半个世纪中中国人无法身免的一系列磨难。第二,这样的人家不能满足于“活受罪”,还需要奋发自强,活出中国人的人格、骨气、风采。子毅这一家子,在两方面都完全合格,从而使这本书具备传世的价值。

   子毅夫妇的生命历程,包括两个时期:中国时期,美国时期。在第一时期,子毅的身份较为复杂,先是当兵,后来既是重庆地区一个出色的中学语文教师和受学生爱戴的班主任,又是颇有名气的作家,四川省作协会员。80年代在广东教育学院,任职相当于教授的学报主编。陈国英的履历较为单纯,一直是一位中学教师。80年代随夫调到广东后,在仕途有一飞跃,官至处级部长。

   如果说,对这对患难夫妻在国内的历练,我仅限于口头和文字上的认识,那么,老俩口来美后的生涯,我是目击者。年过60岁、仙风道骨的子毅叔,在旧金山神奇地实现了毛主席在大跃进年代所提的乌托邦式口号:知识分子工农化。他在乡亲所开的车衣厂当过杂工,还在许多洋人家庭当过清洁工。前任部长陈国英,在旧金山教过中文,在地产富商家当过管家。一无所有的新移民在草创阶段概莫能外的劳累与忧患,语言上与经济上的双重困境,思想上初脱镙绁的拘谨与舒畅,精神上新获超脱的侥幸和感戴,他们无不剑及履及地体验过。按说,这样的“底层体验”,新移民都不缺乏,比这对夫妻更艰难更狼狈的多的是,问题是能不能把海外人生的百种滋味遣于笔端,将个体经验辐射为群体的心声,在罗列苦楚和“偷着乐”之外,有所升华,取得多数人的共鸣,进一步,将小小家庭的生存状态和精神境界化为一个时代的信史的组成部分。

    子毅的海外写作,就是朝这个方向努力的,10多年下来,果然取得可喜的成绩。他1999年在重庆出版社出版了《八年一觉美国梦》后,我就这本以反映老年知识分子移民美国后原汁原味的生活著称的散文集,写了一篇读后感,不遗余力地推许它的“真”:

    作者在美国,不管身份怎么变:《我在美国血汗工场》中,被乡亲称为“教授”的衣厂杂工也好,《康乃馨》中被雇主叫作“杰克”,每天下班后灰头土脸地等候巴士的家庭清洁工也好,《划在心上的刀痕》中无可奈何的父亲也好,在《根系社区》中“有头有脸”地采访旧金山市华裔议员的《美华文学》杂志主编也好,不变的是下笔的真诚,笔下情景、人物、心态的真实。这种“真”,并非先前“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旗号下,所谓“典型环境下的典型性格”,而是他所亲历、亲见的生活的完全实录。他的笔,是一台焦距和光度都经过慎重筛选的优质照相机,广角镜头,不曾着意搜奇探怪,也不是鸡零狗碎、婆婆妈妈照单全收,可所录无一不真实,无一不本色,决不为了自炫而矫饰,为了“藏拙”而玩弄“假大空”。恰成为讽刺的是,他为了原汁原味,不得不用上大量假名,免得哪一位乡亲故旧看了这本书,来个对号入座,惹起麻烦。

    对这个从批判“胡风反革命集团”的时代起就成为惊弓之鸟的老实人来说,频繁而痛彻入骨的强制性思想改造,竟然没有把他的真诚收拾掉,可说是心灵的奇迹,当然,也因了人在异乡,没有行政命令主宰他人思想的缘故。

    子毅叔是受过相当严格训练的科班作家,许多年间把写作和编辑当作职业,写得精彩可说是理所当然。同时,我得称赞他的夫人陈国英,这位我一见面爱没大没小地开玩笑的婶婶,虽然当中学教师那阵断不了教授文章作法,身体力行却是年过半百来美以后才开始。然而,她的坦率、诚恳、实在、温厚,如此迷人地流泻自笔端,每每教我拍案叫绝。究其原因,固然在于天性,尤其重要的,是她笃信和实践基督教,一旦有爱,平淡的生活,从平淡生活而来的散文便闪耀出动人的光彩。

   这样一对无论在老人公寓的岁月还是在寂寞的笔耕中都互相支持、提携,偶尔杂着争吵的璧人,“爱的庄园”的风光,我借着最近一起参加国内一次笔会的机会,得以贴近地领略,他们由多年相濡以沫而生的默契,体贴,丈夫带点儿婆婆妈妈的眷顾,太太带点孩子气的任性,我在旁看了,又是敬佩又是感动。

    提到这个“庄园”,自然不能遗漏他们夫妻最引为骄傲的儿女。子汝文,在国内的大学毕业后,闯荡过澳洲,行事干练,富于男子气概,如今在全美最大金融机构之一--富国银行担任电脑工程师。女儿怀宇,在北大外语系毕业后来美攻读硕士学位,现在全美最大的电脑企业“甲骨文”当软件技术开发部经理。怀宇外貌秀美,工诗能文,和哥哥一样,能边弹吉它边唱自作词曲的歌。这个洋溢着基督之爱的家庭,和谐、平等与高品质的精神生活,恰恰为新大陆“文化多元”的特色作了证明。汝文和怀宇,早已融入美国主流社会,但根底是在母国打下来的,是以西方文化为形,以东方文化为神的新人类,他们以母语所书写的文章,加入了这个“庄园”,使得它更为宽广,更多姿彩。

    一个家庭,就这般反映了一个时代??知识分子遭受心灵裂变的时代。法国文豪、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卡缪说:“我最初欣赏杜思妥耶夫斯基是因为他揭示了人性的诸方面而随着我对时代悲剧体验的加深,我更喜爱他作品中那些最深刻地体验和表现我们历史命运的人物。”子毅叔夫妻在《爱的庄园》中“夫子自道”式的叙述,同样让读者领略一个时代知识分子的“历史命运”。和生活在国内的同龄人相比,他们的后中年和老年的命途,被洋天地的风雨阳光打造得更加深刻和丰满。子毅家的两代人经历无数坎坷而终于团聚,过上安宁的生活,子毅夫妇所?息的地方,严格地说,不单指旧金山一处以管理完善、活动多样著称的“老人服务中心”,也不单指他们时常回去的故国,而是这样一座以爱为主题景观的形而上的“庄园”。

    最后,有一题外话:汝文的岳父巩兰森先生,文革期间任我们家乡广东台山县的县委书记,我那时当着不可一世、愚不可及的红卫兵。1967年夏天全国掀起批判“第三号走资派陶铸”的运动,我所在的一中“525兵团”提审正在牛栏劳改的巩书记,我担任主审员,在校内讯问了他两天,要他交代“陶铸在台山所放的毒”。事隔30多年,我当时虽没打人,却负咎至今。我曾经委托子毅叔代我向他的亲家道歉,并要请老人上茶楼,我当面赔罪。巩先生夫妻去年来美探亲,据子毅叔说,他和亲家谈起这桩旧事,他却全然记不起来。鲁迅在《风筝》里写到,成年后想起儿时毁坏过弟弟的风筝,向弟弟道歉,弟弟却压根儿忘却了。债权人的忘性使得负债人的道歉成为多余,时间弄了多少恶作剧!

    好在,人间有《爱的庄园》这类好书,它们是时间之流中抵抗遗忘的礁石。  

       

                                                                   200410月于美国旧金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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