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著的追求

 
─作家老南的文学之路


郑其贤

 

 

“英灵老作蓬莱客,晃眼南升天国魂”。美国华文文艺界协会前副会长、《美华文学》副主编、作家老南先生于200494日和我们永别了,走完了人生的旅程,也完成了人生的责任,从此魂归天国。然而,他那勤奋工作、热爱文学、照顾家庭、关心朋友和坦率诚恳的高贵精神,却是与世长存,永远活在我们心中!

 

梅花香自苦寒来

 

“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诗人、作家老南生前的文学创作,是执著追求理想、长期深入生活、艰苦锤练写作技巧,一步一个脚印地走上成功之路的。

老南,原名黄英晃,1940年出生于中国广东省台山市白沙镇潮境乡一个木匠家庭。曾用笔名南飞雁、南??,南??人发表作品,于是,文友们简称他为老南,习惯成便,后来他乾脆用「老南」作永久笔名。1957年,他在初中毕业后,先后当过农民、小学教师和中学民办教师,艰辛的底层生活哺育着他的文思,日夕勤读普希金的抒情诗,则催化着他的诗艺逐步走向成熟。起初,他只以淳朴、凑热闹的心情,写些民歌体的小诗在县级文艺刊物上登载。1964年开始,贵州的省级月刊《山花》发表了他的处女作《路工颂》,初步显示了他潜在的艺术气质和才华。从此,老南的诗兴大增,以侨乡的事物为题材,不眠不休地大写特写那歌颂工人农民的诗篇,在侨刊《新宁杂志》、《佛山报》上崭露头角,正式步入诗坛,开始他的创作生涯,成为县里很有名气的“工农业余作者”。即使他那搜索枯肠写诗的傻劲,遭到村人的讥笑,但老南依然埋头创作。当他邀请同乡文友刘荒田到家里小阁楼观看诗友之间的来往书信及多篇作品时,刘也不禁惊叹:“天下竟有这等疑情于诗的人物!”不久,暴风骤雨式的“文革”开始了,不但摧毁了中国的传统文化,也曾扭曲了老南纯真的诗情。一个有正义感的诗坛新人,绝不能昧着良心去写那些“批孔”的所谓“革命诗”,因此,他被迫放下笔杆,冷静地对这一时期的诗风进行反思,直至“四人帮”出现在审判台上。

  雨过天晴,老南又意气风发,整装继续踏上征途。他对缪斯更加狂热,不论民歌体诗或朗诵诗,作品源源不绝。有时也和诗友一起,切磋琢磨,合作成篇。1978年和刘荒田在《广东文艺》发表《侨乡的山》,受到名作家萧殷的赏识,自此更雄心壮志,不论盛夏烈日,大汗淋漓;或者寒冬深夜,手硬脚冻,总是浸沉在诗的海洋中,为多出作品而呕心沥血。幸而功夫不负苦心人,《广州文艺》发表了他的《祖国明天歌更多》,上海《少年文艺》发表了他的《祖国的地图》,《佛山文艺》刊登了他的抒情长诗《祖国的明天》。一个县里的工农业余作者的作品打出了省界,渡过长江,在当时来说是一件很光彩的事情。老南的下一个目标,自然是更上一层楼,要飞越黄河,向全国性刊物进军了。

然而,一个人的主观愿望,往往要受客观环境的制约。正当他向诗坛迈出新的一步、全力以赴去实现诗坛的宏愿时,家乡台山的“出国潮”风起云涌,这股浪潮也把他和家人送到了美国旧金山。初到异域,人生地疏,为了养家糊口,只得踏足餐馆,以厨师为职业,每天工作十多个小时,疲劳不堪,在生活旁徨中,无柰再搁下诗笔,去逐渐适应环境和积累日后写作的素材。经过了近两年的观察和探索,直至两餐一宿无后顾之忧,沉淀己久的诗情,才又在老南的心中泛起。但这个时候的老南,写作的条件十分艰苦,不同那些机构文员、教师或医生,可以在办公室的坐椅上挥毫,他一天到晚都是站着当厨房“牛”,面对灼热通红的炉火,汗流浃背,在分秒必争的空隙中构思他的作品,待到回家后才能抽空执笔成篇,投稿报刊。正是由于他这种艰辛的环境,虽然失之优裕,但却得之深沉。他细致地体察到广大中下层华人的心态,写出来的作品,也就更具大众化,受到华人读者的欢迎。

正在这时,旧金山《时代报》社长黄运基先生,主动聘他为编辑;副刊主编陈中美先生,适巧是老南的同乡,给了他多方面的帮助,提供珍贵难得的版面给他写专栏,因而更让老南的诗思如江河缺口,泛水横流,一发不可收拾。

九十年代初,老南写诗十分严肃认真,一字不苟,有人称他为现代贾岛,我看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贾岛以“推敲”典故留名,而老南则是苦吟取胜。他写长篇叙事诗《梅菊姐》时,把一千多行诗的稿纸贴满卧室的四壁,日夕揣摩,通宵达旦竟是常事。就凭这般精雕细琢和刻苦耐劳的精神,炮制出脍炙人口的诗章。他写中篇小说《禅院筝声》时,不但废寝忘食,甚至晨昏颠倒,最后竟急病入院,作了大手术才挽回一命。他自己曾说过:“写作必须深入生活,直面人生,要从‘为艺术而艺术’的四面包抄下突出重围,踏出艰辛的脚步,才能有所收获。”的确,成功的作品好比高洁的梅花,要经霜历雪,在苦寒中才透出沁人的芳香。创作没有捷径可走,老南三十年走过的创作道路,就是有力的见证。

 

赤子情怀总是诗

 

老南是个勤奋的诗人,将一生投身于文学事业。在家乡广东台山教书时,诗作就散见于《广东文艺》、《佛山文艺》、《南方日报》副刊、《广州日报》副刊、贵州《山花》月刊、上海《少年文艺》等多种报刊上。移民美国后,视野开阔了,生活接触面广了,诗的题材也多种多样。在异域他乡,任何一个有感情的中华儿女,耳闻目见,都会触发无限的乡思,牵动缅怀故国的心灵,何况像老南这样热血满胸的诗人?他挑着一个中年漂泊者的忧患,为言志,为抒情,也为了繁荣旧金山的华文诗坛。于是,勤奋笔耕,在美国《时代报》、《美洲华侨日报》、《中报》、《大地月刊》、《星岛日报》、《侨报》、《国际日报》、《美华文化人报》、《大华闻月刊》、《正报》、《新亚时报》和香港的《世界华人诗刊》、《明报月刊》、《香港文学》、《镜报》及在中国上海的《中国诗人》和深圳出版的《黄河春秋》等刊物上诗作连篇,高歌低吟,硕果累累。计已结集出版的有《金门桥下的浪花》、《旧金山咏叹调》、《龙香诗丛》和长篇叙事诗《梅菊姐》,在海内外诗坛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老南的诗质朴中有高雅,刚健中有温柔,激越中有深沉,以传统道德观念为主线,在现实中去发掘“侨味”的内涵。诗的形式,则重视保持民族诗歌押韵的特点,富于节奏感和音乐美。但是近年来,他开始汲取现代派的技巧,对时空的倒错、哲学意义、意象、张力等己有很好的结合运用,把诗挖向深层,这是诗人的一大进步。老南反对无病呻吟、故弄玄虚、晦涩而又乏味的朦胧诗,他认为诗是歌唱生活的语言艺术,要让生活的主人多数能看懂;所以他许多诗作的人物形象十分鲜明,而且有个性。例如他写《祖父的脊梁》:“站起/如一弦角弓/躺倒/似一只龙船/祖父背上/驮着/一座小山”。你看,仅是寥寥二十四个字,就把一个在旧社会受尽苦难的人物拉到我们面前,形态活灵活现,栩栩如生。为了加深读者对他的祖父的认识,读下去是:“年轻时/他是个壮汉/三百斤大米/一口气/从塘边渡口/扛进货栈”由一个壮汉到弯腰老者,前后判若两人。是谁使他的脊梁变形?诗人留下了空间,让读者自己去找答案。

在旧金山这段悠长的岁月里,老南写下了数百首长短不一的诗歌,从十四个字的短诗《咏松林》到数万字的长篇叙事诗《梅菊姐》,都各有特色,蕴含着丰富的内容。就让我们读读《咏松林》吧:“树愈密/长得愈直/树愈直/显得愈高”。在这十四个字内,充分展现了诗人爱祖国、爱民族的热忱,通过松树这一意象,令我们联想到十二亿人口的中国,像巨人般耿直、高大,从而树立了振兴中华的信心和决心。在老南这个万紫千红的诗的花园里,有雍容华贵的牡丹,有清香沁人的幽兰,有凌霜傲雪的寒梅,也有出于污泥而不染的莲花,每一首诗都以不同的感情和角度去抒发游子的内心世界。在攀登诗峰的崎岖道路上,没有人踏过的荒径,老南也勇于开拓。《十月的丰碑》是献给在旧金山华埠乡亲的诗,其中有四句是:“倘若没有辛亥英雄抛头洒血/中华民族此刻还是长辫垂背/如果没有五星红旗庄严升起/海外游子今日怎能吐气扬眉”。这是诗人从历史的高度和一个中国的视角来阐明这一革命真理,既概括地讴歌了孙中山领导的国民党推翻帝制所作的贡献,也歌颂了共产党执政的丰功伟绩。诗人在深入观察生活中,发现不少华人对十月这两个节日认识仍有糊涂,错误地把十月一日和十月十日当成两个国庆,这对统一祖国十分不利。诗人在此大声呐喊,世界上只有一个中国,用真诚的心意呼唤着两岸同胞。老南的许多优秀诗篇,都是这样从生活去挖掘,去提炼诗意的。在异国他乡,诗人时刻惦记着哺育自己的家园,这种家乡情结,代表着千百万海外赤子的心态:“在我们中华民族的字典里/有两个字儿常撩拨着游子的心弦/每当他像紫燕在我心湖上掠过/无穷的乡思就像藕丝不断/啊!故园,多么使人思念/你像寒夜火炭把游子的心温暖/如果说童年生活是一串珍珠/你哟!便是一个彩色斑斓的珠盘”。乡情,诗情,常常在老南心中交织,挥之不去,养成了他写诗的坚韧毅力。

有了写诗的毅力,加上诗人肩负的使命感,使老南在攀登两座诗峰、出版两本诗集之后,马不停蹄,接着又攀上第三座高峰,完成了他的长篇叙事诗--《梅菊姐》的写作。梅菊姐是一百年前在他的家乡台山出现的人物,她和阮阿四坚贞不渝的爱情故事,一直流传至今。老南之所以挖掘这一历史性的题材,是意图以历史上真、善、美的典型形象,来鞭挞当今社会人生中的某些假、恶、丑的灵魂。《梅菊姐》长达一千五百行,是经过半年酝酿、一年执笔的巨制,诗集一??版,就好评如潮,引起海内外诗评家的重视。北京出版的《诗刊》发表了饮誉中国文坛的诗评家邹建军教授的评论文章:“《梅菊姐》作为美国华文文学史上首部长篇叙事诗,以他精巧的构思、严密的结构、灵妙的语言、别致的体式和典雅的格调,表现出老南的艺术创新精神。”旅美作家刘子毅认为:“《梅菊姐》是当代诗坛不可多得的叙事长诗,与《阿诗玛》、《百鸟衣》和《马兰花》等相比,毫不逊色。”诗评家熊国华则说:“诗人老南在西方都市嘈杂的市声中唱出了一支纯真古朴、凄美感人的爱情颂歌,无疑具有呼唤美好人性和道德回归的精神指向,这是值得肯定的。”广东教育学院伍夫楹教授称赞:“这部长诗没有时髦的装饰,但它确确实实是现实主义诗歌创造的又一硕果,它的独特的审美内容和形式,使中国叙事长诗创作展现出一个新生面,显现出它的审美品格”。

总而言之,老南的所有长诗和短诗创作,都从不同角度和层面,表现出诗人对和平的渴望,对祖国的依恋,对侨居地的迷惘,对大自然的沉思,对人类命运的关怀,展示了一个美好的灵魂和崇高的精神世界。

 

侨情冷暖入篇章

 

老南是金山华文作家中的多面手,不论诗歌、小说和散文,都有很深的造诣。他在连续出版了三本诗集之后,并没有满足于诗歌创作上的成绩,1997年,又出版了二十六万字的中短篇小说集《豪宅奇缘》,为金山这块小说芳草地绽放出一朵美丽的鲜花。

己故中国作家协会主席茅盾曾说:“一个已经发表过若干作品的作家的问题,也就是怎样使自己不致于粘滞在自己所铸成的一定的模型中。”作家老南正是基于这种认识,冲出驾轻就熟的诗作领域,以大无畏的开拓精神,走上一条崎岖的小说创作之路。虽然,他面前有利条件很多,例如生活在美国华侨社会底下层,对打工谋生的劳动大众的行为和心理活动有深刻的了解,在他的众多亲朋好友当中,也己经发生了不少生动真实的故事,可作为他的小说素材。在文字运用方面,又能得心应手,通俗流畅,但这毕竟是第一次尝试,心中不免仍有几分惶惑。1994年,他的第一篇小说《夕阳无限好》在洛杉矶《国际日报》副刊发表了,令他兴奋莫名,也大大刺激了创作小说的意欲。结果,一年之间写出了《铜马餐厅》、《出师之前》、《命运交响曲》、《本是同根生》、《选婿风波》、《怪老头》、《悬岩》、《徵婚的女人》等九篇小说。翌年又推出《伥鸡老板与点心皇帝》、《信是有缘》、《诱惑》、《约翰和他的母亲》、《微雨中的葬礼》、《青瓷花瓶》、《秀姑买屋》、《遗嘱上的恋歌》、中篇《禅院筝声》等总共二十四篇小说,在《国际日报》、北京《四海》杂志、四川《红岩》文学双月刊、香港《华人》月刊及旧金山《美华文化人报》分别发表,并于1997年秋结集成书,名曰《豪宅奇缘》,共二十六万字,由沈阳出版社印行,纳入《美国华侨文艺丛书》中。由于这部作品绝大部份题材根植于现实生活的土壤,不少小说人物的原型都是他周围的亲朋好友或同事,具有美国华人社会的普遍性。因此,老南这部小说是极其现实主义的,充分反映了劳动阶层心灵深处的呼声。资深作家《美华文化人报》社长黄运基说:“老南小说所塑造的人物生动活泼,真实可信。在写作手法和语言方面,巧妙地融合了中西文化,既有浓郁的乡土味,又有典雅的书卷味,因而也就形成了典型的‘侨味’”。这种“侨味”不仅从历史和社会的角度来要求,也包括思想意识、伦理道德乃至精神状态。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徐乃翔教授认为老南的小说粗中有细,平里有精,细细咀嚼起来,颇有回味无穷之感。他没有对自己作品中的语言进行刻意修饰,然而却平实流畅。对于作品的故事情节和整体结构,颇为精心构筑,有时首尾呼应,有时单刀直入,无论是情节展开、文字铺垫,都可以看出作家的“精心”。

对中国传统伦理道德作艺术上的升华,是《豪宅奇缘》小说集的一个重要特色。北京小说评论家蒋守谦在读完小说后,曾作这样的评价。他说:“作者文笔优美,擅长发现、表现生活中的诗意,许多篇章都写得情景交融,引人入胜。”我想,以老南这么一个在创作道路上不怕艰辛的人,加上豁达、豪爽而又沉稳的性格,相信在中年以后漫长的岁月中,一定有更多更好的作品陆续问世,这是无可置疑的。

近年来,随着中国大陆的改革开放和美国移民政策的宽松,不少作家、艺术家相继移民来美,金山湾区成了人文荟萃之地。为了艺术交流、经验交流,老南与纪弦、戈云、谢冰莹等多位作家发起组织“美国华文文艺界联谊中心”。19935月,“美国华文文艺界协会”在旧金山成立,老南被选为副秘书长,后期被选为副会长。199410月,新文学史上第一家以倡导和发展中国现代格律诗为宗旨的文学社团--“深圳中国现代格律诗学会”在北京雅园宾馆成立,老南被选为首届理事。1995年春,一份专门以弘扬华侨文学为己任、立足海外、面向中国文坛的双月刊《美华文化人报》在旧金山创刊,数年后改为《美华文学》,老南被选为副主编。现在,老南的作品已编入《海外华文诗人精品集》,其创经历被收进沈阳出版社出版的《台港澳暨海外华文新诗大辞典》。

2004211日,“旅美华人作家协会”在旧金山成立,老南被选为副会长。该会主办的文学刊物《金山文艺》在秋季出版了创刊号,老南是编委会两位主任之一。

“莫问天上的征途几许艰辛/云天外,曾与几重雷雨搏击。”老南这样高歌雄鹰的冲劲,也藉此表明自己的心迹。然而,在他临终之前,却又奇谲地写下《枯叶》、《夕阳》等诗,在《金山时报》副刊发表。“不要过份地看重自己/枯黄了/就该自觉飘落大地。”同时,他又在数十篇小说中挑选出《微雨中的葬礼》,在《金山文艺》刊出:“他那六十五载漫长的人生道路己经画上句号”。老南今年正好六十五岁,举行葬礼那天也刚巧下着毛毛细雨。啊!究竟是天意的安排,还是他自己的预感?抑或是世事的巧合?谁也无法解答。可惜的是老南正欲办理退休享受晚年悠闲生活时,却蓦然与世长辞。痛失文友,令我无限神伤。

诗人逝去,音容已远,但老南文友勤奋创作、团结友爱的风范却是长留人间,永垂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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