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息吧,南飞的雁

──哭老南

 

王性初

 

        从老南的坟茔回来,风和日丽。然而,我的心坠入一片哀伤的黑井,感受不到一缕赖以慰藉的阳光。

       真没想到,短短的几个月时间,一下子走了三位挚友。先是刘君,在北京愕然去世;接着是程君,和病魔缠斗多年之后,终于在羊城撒手人寰。然后,轮到老南,竟是猝不及防地离我们而去。因为走得实在惊诧,当我听到噩耗,霎时间,脑袋一阵痉挛,对着电话猛一阵嘶喊: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啊啊,这怎么可能啊!是的,怎么可能呢?就在老南走的前不到四十八小时,我去医院看望他。还相约等他出院之后,在中国城万寿宫饮茶,这回轮到我买单……我握着他的手,一言为定。

       老南走了,南飞的雁永远不再返巢了。每每我的步履踏着中国城熟悉的街道,心中便蓦然揪起一阵阵的痛。企李、市德顿;都板、天后庙……似乎老南的身影,总在人群中召唤;老南的音容,总在街道旁含笑。

                                  

       我与老南的交往,比起旧金山的文友,历史要短暂些。只知道他曾用南飞雁的笔名发表过不少诗歌。老南是他如今的笔名。原名黄英晃倒陌生了。说心里话,刚抵美国那阵子,因为我既不会说广东话,英语也别脚,于是,成了两头都够不着的新移民言语流浪儿。由于不谙粤话,当然融不进以说广东话为主的华人圈子;又加上英语懵喳喳,开不了口,更融不进白人的主流社会。正在我沉溺在旁彷无助之际,旧金山有了个拿笔杆子的文人圈子:美国华人文艺界协会。做为新移民的我,迫不及待地投身这个文学团体,成了这个文人小家庭的一员。于是,和老南相识了。加上他也写诗,也就更亲近了些。

       然则,也许是我心理上的障碍,在这个以讲广东话为主的协会中,因为置身于粤语的包围之中,间或便自谑颇有点像「外省人」的身份。因为大家总习惯以方言交流,终于,不幸的事情发生了。有一天,刚好有位文坛的老前辈在发言。我因急于要了解开会的内容,就语带愠色地表示:如果会上再讲广东话,我退席!这下子惹了祸。会后,我相当懊恼。老南居然祭出大陆的传统方法,来做我的「思想工作」:好歹你也算是台山的女婿──半个广东仔,何必呢?都是新移民,分什么本省、外省?大家讲广东话,习惯了嘛。经老南这么一开导,我想也是。过后,我连忙写了一封信,诚恳地向那位老前辈赔礼道歉。渐渐,我与老南的接触多了些。之后,有段时间,因为一起编《美华文化人》报,大家相处的机会更多。应该说,帮我慢慢地融进说广东话华人圈子的,是老南。

       在我的印象中,老南是个带着小市民基因的憨厚人。他不是属于非常精明擅于算计的那类,但不愚,也不黠。俗话说,君子之交靠的是缘份二字,直觉告诉我:此君,可交。

                                         

       常言道:「文人相轻」,确实。由于我与老南都是耍笔杆子的,低标准来说,我们也可以算是「文人」。于是,老南有时也「轻」我的诗,觉得那是什么玩意儿?也许,我们写诗的路子不尽相同(不同是正常的,哪能一模一样呢?)虽然如此,这并不影响我们之间的情谊。记得时常去他的家,一杯热茶,接下来便是海阔天空。那时的老南,「待业」在家,也正是他看书写作的黄金岁月。他的劲头转到了小说创作上。对于精读海内外经典文学名著,老南是孜孜不倦的。有些名著,他不仅反覆细读,而且做了眉批与旁注,密密麻麻。虽然他写诗还是沿着传统的路子走,但可贵的是,他依然坚持不懈。但我对他在小说创作中的毅力与编故事的本领,却是十分羡慕与佩服。因为我是一个很不善于叙述的人,故而写不出什么小说来。

       此时,身边的许多文友都纷纷换笔改用电脑写作,而老南却始终坚持名符其实的「笔」耕不掇。他依旧日以继夜,一笔一划地在稿纸上爬格子。因为,我早已不习惯用笔将文字写在纸上,因此从国内带来的那一大捆稿祗便束之高阁。看老南正用得着,便全部送给他,物尽其用。但是,看他那么辛苦地在稿纸上,一遍遍工工整整地誊写,有时我便劝他赶快学电脑。然而,他无动于衷,仍然一字一句乐此不疲。他说,一边抄,还可以一边再思考,再修改,这也是乐趣。老南写一手好字,我对他潇洒漂亮的书法馋涎欲滴。如今,这只南飞的大雁已经西去,他的手稿却成了永恒的遗产。

       老南编故事的本领,让他在小说创作时显得游刃有余。他可以将简单的见闻铺排成一篇有声有色的小说。记得有一次,我们一边品尝着他所烹调的佳肴,一边聊得天花乱坠。我说了一个亲身经历的故事。话说当年到杭州旅游,曾到一间尼姑庵。为了创收,她们将二楼改成招待所,接待游客。我们进去时,刚好由住持接待。这位尼姑原先为了逃避婚姻从老家出走,被庵里的老尼姑收留。后来,老尼姑看她聪明伶俐,送她去佛学院深造。毕业后仍回尼姑庵。不久老尼去世,她接了班,成了大陆第一个大学毕业的女住持。我们盯着这位年轻亮丽的尼姑,傻了眼,竟不怀好意地问:看到留宿的帅哥,会不会动了凡心?只见她慑人的明眸里滴下两颗晶莹的泪。我们赶快退了出来,发现因亵渎了这位纯洁的女神而深感内疚。谁知这么一个短短的经历,经老南的精心构思,加油添醋烹调后,竟演绎成后来的小说《禅院筝声》,在《国际日报》副刊上连载,博得了许多好评。

                                         

       文字丰收的季节过去了,老南在旧金山的侨社谋了个职位。除了那一头清丝,梳得油光贼亮外,衣着也开始豪华光鲜了起来。西装革履配上色泽艳丽的领带,往往令人眼花缭乱。我们跟在他的背后,戏呼他为「侨领」,老南也不置可否,只是憨憨地笑。尽管他被侨社的杂务忙得无所事事,但仍然对创作怀有期待。只是,一心不可二用,当你不再锺情于创作时,文学也就疏远了你。有时我也问他,在侨社工作,应该有许多素材可写。他也觉得自己积累了许多第一手资料,丰富了自己的人生阅历,为将来写大部头,打下坚实的基础。然而,时间一天天过去,生命一年年衰老,却始终不见他有超越以前的新作发表。

       他有时也露出苦恼。当然,我们还是常在华埠饮茶。他总约我到万寿宫。一通电话打来,我们俩便在那儿一聚。只是此时,他已因为侨社的公务缠身,很少参加文学社团的活动。到了餐馆,坐定。他知道我锺意食什么,每每点的不外是:凤爪、糯米鸡;然后又给自己点了:牛肉丸、豆豉排骨。说着说着,又扯到了文学。当然,近年来,他心中对一些人一些事有看法,心理有些失衡。于是,我也搬出大陆的那套来开导他。我的「理论」是「文学的生态平衡」。我劝他看开些。文学界也是一种生态平衡,不可能大家都做一流作家。有鲁迅、巴金,也有你我这类水平的。我们要跟那些业余作者比起来,已经幸运多了。有些人写了一辈子,甚至没发表过只言片语。我们至少还印成铅字出过书呢。我还举了一流大作家贾平凹,他好像说过,一个人一辈子写多少字是命中注定的,一旦达到了这个定额,就画上句号。因此,不必太在意。他听后,默然。

       后来,香港的龙香文学社要出一套中英文对照的《中外现代诗名家集萃》,因为是自费出版(说起自费,当然就觉得水平要差些),我问老南有否兴趣,他一口答应,选了几十首短诗。第一个将诗稿快递了去。等诗集寄来,他立即打电话来邀我饮茶,顺便将沁着墨香的新书,签了大名(仍是漂亮的笔迹)送我。未料,这竟成了老南的最后一本著作。

       再后来,不知何故,热心侨社疏远文学的老南对文学又衷情了起来,有几位文友与老南他们酝酿成立了一个新的文学社团。这在海外本属正常,但后来竟掀起轩然大波。接着才知道,老南是其中的一位「骨干份子」。因为白纸黑字,成立另一个协会的有关文件,那熟悉的字迹便是出自老南潇洒的书法。我至今对老南的举措仍是百思不得其解。他到底心中有什么愤懑?有什么委屈?是什么因缘促使他蹭出这一步?然而,更万万所料未及的是,这纸书法,如今也成了老南遗留的珍贵墨宝。时下,再去追忆这些琐事,实在已无必要。人已去,万事休。生命如此脆弱,世事这般难料。但令人理应百倍珍惜的是,人生苦短,所有错失都应得到谅解,一切友情都应得到阿护。

                                         

       老南的心脏出问题,应是十年前的事了。因为他精于烹调,又开过餐馆,对吃喝是颇有一套的。无论选料、配搭、刀工、炒煮都堪称名厨的位阶。也许吃得太讲究,终于让太多的胆固醇阻塞了通往全身的血路。似乎是九五年吧,他突然住进医院,进行了心脏搭桥手术。当我赶到医院去看望他时,老南声音嬴弱地伸出四根手指,说这次搭了四座侨。不知是他的医学常识不够水平,还是禁不起美味佳肴的引诱,出院后不久,他以为这次手术是一劳永逸,万事大吉,又大开食禁,无所忌口。他自以为是地炫耀:没事!我一天干它六至八颗深海鱼油,什么油腻荤腥全被化得一乾二净!加上侨社应酬不断,整天在宴会、应酬中过日子。那时的老南,表面上果然意气风发,倜傥潇洒,走在唐人街,向路人频频招手致意。谁知满面红光,神采奕奕的老南,只是表象,那搭了四座桥的心脏已经开始险象环生了。

       今年八月的一天,他突然感到胸闷难挨,仓促地去挂急诊。立即住院,一检查,四座桥已堵了一座半。眼下无法再动手术,只能吃药控制。他在医院住不惯,便急着出院回到家中。我因要回大陆,走之前去看望了老南。他情况善可,还能从楼上亲自下楼来迎接。我发现他的腿肿得厉害,心中猛然记起民间的说法:「男穿靴,女戴帽」意味着病情不甚乐观。心中颇感沉重的我只好安慰他,要静心休养,我从大陆回来再来看望他。

       从中国返美,已是八月下旬,打电话到老南家,却无人接听,心中有点纳闷:到哪儿去了?这时,我正为与几位同仁又要回大陆去参加几个会议而忙碌。就在八月底的一天,在唐人街等巴士时,突然一位老朋友问我:老南又住院了,你知道不?我一怔,怎么又住院了?于是赶紧在九月二日中午(星期四),到旧金山总医院去看望他。听说老南再次住院后,食欲极差,我们特地去店里买了杯热牛奶带去。到了病房,只见他半躺在病床上,鼻孔插着氧气管。看来精神虽然疲惫,然脸色还好。喝了几口牛奶,他吃力地伸出穿着特殊弹性袜的右腿,我一摸,仍然肿得厉害。我安慰他,这次千万不要急着出院,一定等病情好转,医生让出院了才回家。我们还相约,等我从大陆回来,一起在唐人街饮茶。他含笑点了点头。

       为了不打扰他休息,我们再一次握手告别。望着老南微闭着双眼的身躯,慢慢退出了病房。虽然对老南的病况并不很知情,但总觉得他会慢慢复元。因为,按他还未达退休的年龄,怎么说都不算老。再说,他的心中,积累了那么多唐人街的素材,这新移民的史诗,正等着他去挖掘,去谱写。生命的年轮,没有理由在此时停止增长;生花的妙笔,没有理由在此折断消失。

       才过不到二十四小时,九月四日下午三点左右,我接到挚友的电话:告知老南──老南已于中午时分,走了!他走得这样突愕!走得这样匆促!真是晴天霹雳啊!当晚,我将老南不幸离去的噩耗,先后用E-mail一一发给五位文友。非常诡谲的是竟然没有一位收到我的电子邮件。奇怪!莫非老南只希望悄悄地离去,不愿惊扰了往日的好友?莫非老南此时还不愿走远,他还站在我们的身旁,如同昔日那样,憨厚地笑着,等待另一次温馨的团聚?

       时间过得凶,转眼到了年底。老南也已经离开我们过了百日。圣诞节前夕,友人约定,一起去到老南的坟前。我们买了金山橙、香箔。在一片碑林中,人们伫足。因为他的墓碑还未树起,好不容易,我们终于找到了嵌在地上的小牌。上书:黄英晃  1940-2004

       默默地,点燃了香火,焚烧了金箔。当我手捧点燃的三柱线香,低着头,在心中反覆地祝祷。老南啊,今天,我们来看你来了。顿时,千愁万绪,千言万语,一下子哽了在胸口。遥望天南,悲风飒飒。蓦地,我记起了多年前写的旧作的诗句:

       羁旅四海的雁  一只

       不忍飞去呵  飞去

       在这里盘旋  盘旋

       衔一棵故乡的小草吧

       带回浓荫一片

       绿到千载  绿到万年

                                                                断断续续于2004/11-12

                                                                   完稿于2004/1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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