捉梦网

沙石
 

  羽毛可以捉梦。

  十八年前,一位印第安酋长在金字塔湖畔用一个羽毛编成的梦网为我捉梦。他说:“我捉住了你的梦,把它系在你的灵魂上。只有梦脚踏实地,你人才不会轻浮。”

  酋长说话像念诗,听得我似懂非懂。我的梦里究竟装着什么?是名誉?是美女?还是一麻袋一麻袋的钞票?我很好奇。他双手捧举起梦网,对着漆黑的夜空,看,然后转身对我说:“你需要成熟。你需要磨练……”老酋长的话随风吹过来,飘飘忽忽的,在我脑海里打了几个旋子,那似有似无亦真亦幻的感觉让我至今辨不清虚实。

  世界上好多事儿让你不能不信邪。

  暑假刚开始,新闻系的摄影教授普道尔就找到我,说:“系里正在设计学校的招生简章,封面照片准备交给你和约瑟夫去拍,这是很好的实际经验,而且还有一千二百元的报酬。”那时我是内华达雷诺大学新闻系里唯一的中国学生,即一贫如洗,又前途渺茫。我欣然接受了这项工作。

  和约瑟夫一碰头,决定去拍金字塔湖的日出。一来金字塔湖是内华达州北部的一景,具有代表性;二来金字塔湖日出的照片并不多见,又有独特性。听了这个设想,普道尔教授平坦的脸变得更加平坦了。他说:“别忘了回来后给我们讲历险记。”这是什么意思?走出教授办公室,我问约瑟夫。他露出白人特有的天真表情,说:“教授这么说一定有他的道理。”听了这话,我更糊涂了。

  时值盛夏,我们根据西半球日出时间表,查出金字塔湖的日出时间是早上四点三十八分。金字塔湖座落在内华达州的最北端,虽然离雷诺只有六七十英里,但一路上要走不少土道,加上又得开夜车,估计至少要走一个半小时。为了不错过日出,我们凌晨一点多就出发了。一路上车轮子转,脑子也转,心想:一千二百元和约瑟夫平分是六百元,钱一到手,先要到中国餐馆吃一顿。甜蜜之际,口水不由地在嘴里汹涌澎湃起来。

  离金字塔湖还有一二里路就感到了它的存在。

  迎面吹来的风带着阔水的凉爽和潮湿。约瑟夫的吉普车摇晃着身子往前走,车轮压在干巴巴的沙土地上,劈劈啪啪地响,让人有种古道沧桑的感觉。约瑟夫指着远处闪动的灯光说,那是印第安人部落。原来我们已进了印第安人保护区。路边偶尔有黑乎乎的木柱闪过,不用问就知道是印第安人的图腾。

  金字塔湖是神秘之湖,出发前一些朋友告诉我。到了湖边一看,果然如此。湖上方的那片天上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但湖面上却罩着一层透明的白。在这黑白相融的湖色中,可以隐约看见一个巨大黝黑的礁石岛,形如一座金字塔。我们跳下吉普车,朝泛白的湖水走去。约瑟夫拿出指南针和地图,确定我们站的地方是湖的西岸,是拍日出的最佳角度。我和约瑟夫取出 Nikon F2 相机,装好胶卷,支好三角架,对着镜头选角度。

  准备工作完毕,我和约瑟夫都有些困乏,两人一呼一应地打起哈欠来。看看表,才三点钟,离日出还有一个多钟头,不如点起篝火,烧些水,煮咖啡。我们走到岸边上树林的边缘,找来木柴,用石块垒了个火灶,点燃了篝火。火舌往上窜跃,发出劈啪的声响。约瑟夫从车上取来煮咖啡的家伙,开始一丝不苟地工作。不一会儿,冒着热气的咖啡摆在我的面前。喝着咖啡,我们无言,静静地等着太阳起床。

  咖啡并没有驱除困虫。看见约瑟夫斜靠在一块石头上昏昏欲睡,我的眼皮也打起架来。不一会儿,眼前的火苗变得越来越微弱,火光越来越模糊。

  要睡不睡之际,突然听到有人乾咳了两声。朦胧中,咳声很大,犹如耳边响起了炸雷。我打了激灵,寻声音望去,却见一位老者端坐在不远的树墩上。他人映在火光里,一脸的皱纹,一脸的威严。“你是谁?”我脱口而出。

  老人慢慢地抬起眼皮,说:“我是帕巫特部落(Paiute Tribe)的酋长。”

  部落的酋长?

  我这才注意到他是一身的印第安人打扮。两根又粗又黑的辫子沿着他的脸颊垂到胸前,辫子上别着羽毛,胸脯上也别着羽毛。他头上戴着一顶彩冠,上边除了羽毛就是羽毛。羽毛分别是红、黄、绿、蓝的颜色,很鲜艳,很抢眼。看他这副打扮,整个是个鸡毛掸子。我差点笑出声来。

  “你是什么时候跑到这来的?” 我问。

  “我始终就没离开过这个地方。” 他答道。奇怪,怎么一直没有看见他?

  他的英语很地道,地道得令我质疑,在我印象里,印第安人不应该和现代文明挂钩。这时,一阵微风吹来,酋长身上的羽毛随风而动,发出呜咽般的响声。嗡──呜──声音像从远方而来,又朝远方而去,让我感到梦游般的缥缈。

  我问老酋长:“听说你们印第安人用羽毛来表示一个人的地位?”

  他微微一笑,说:“那是那些白人小子们鼓吹的一套,他们就会以己度人。其实,印第安人从来不把地位当回事。”

  我忍不住回头看看约瑟夫。还好,他睡得已不醒人事。

  酋长接着说:“在印第安人看来,这个世界由三个部分组成,上边是天,下边是地,夹在天地之间的是人。羽毛的用处是帮助人与天地互通信息。”

  老酋长的话缩短我们之间的距离。我和他之间似乎存在着一种出于自然的,来自远古的,溶于文化血脉之中的默契。和别的族裔的人接触,好像没有这种天衣无缝的感觉。

  我对羽毛产生了神往。

  老酋长用手指了指挂在胸前一个用羽毛编成的圆环,说:“这东西叫 Dream Catcher,是印第安人用来捉梦的。我们用它可以听到天和地的对话,也可以看见另一个世界的画面。”我端详着这个圆环,它大小如碗口,中间的细绳线纵横交错,织成网状。

  “Dream Catcher。”这个名称很动听,直译,意思是“捉梦的器具”,引深了解译,则是“捉梦网”。

  酋长告诉我,捉梦网可以帮助人识梦,破梦,解梦,圆梦。说着,他把梦网放在我的头顶上,让我闭上眼睛,海阔天空地去想。他要探索我的内心世界,这可让我紧张。过了片刻,老酋长双手捧起梦网,举过头顶,对着夜空看了看。他笑了,说:“我看见了中国菜,学位,绿卡,好的工作,名贵的汽车和豪华的房子。”

  火一下子烧到我的脸上,滚烫。

  老酋长说:“别难为情,这是真实的你。你的梦很轻浮,所以要把他们系在你的灵魂上。只要你的心地扎实,梦才不会飞了。”

  老酋长的话令人费解,很深奥,我如进迷宫,又好像置身于童话世界。

  老酋长继续说:“向西方去,在一个三面临水的地方住下,你会美梦成真。”

  我心头一亮。面对神奇的梦网,想,莫非它真的能让我心想事成?多年埋藏在心中的梦想一下子冒出头来。从小到大,我就想当作家,想出人头地,想留名千古,所以一心扑在写旷世巨著上,可越是要写出巨著,就越是写不出东西。这是怎么回事?

  老酋长的表情像木雕一样凝重。他说:“是你的幼稚让你追求空泛的高雅。你需要成熟。需要磨练。需要领悟。需要开阔眼界。”

  老酋长再次把梦网放在我头顶上,然后举向夜空。他说:“去好好体验,好好观察。一旦你有一天在天空中发现两道彩虹,两道交臂的彩虹,你才算悟出了人生,你才能下笔如流。”

        说完,老酋长垂下他的眼皮,不再作声。他的话令我沉思。我看看漆黑的夜,看看金字塔湖上泛白的水。唉,人生啊,人生。

  “太阳快出来了。怎么会睡过去了?”约瑟夫的呐喊把我从遐想中唤醒。我睁开眼睛,看见约瑟夫正向湖边跑去。东方已是朝霞满天。我一跃而起,开足了马力向湖的方向跑去。一时间,把印第安酋长抛在脑后。

        金字塔湖的日出是一幅以天为画布的大型油画。我被这画面吞没了,登时没有了自己,对镜头,调光圈,按快门,全成了下意识的动作。不多时,太阳跳出了地平线,激动人心的时刻已过去。我和约瑟夫都已是满头大汗,我们交换了一下微笑,互相握手,把激动和兴奋揉搓在手掌里。

  我们缓缓地朝吉普车的方向走去,约瑟夫突然冒出一句:“刚才守在篝火边,你在和谁说话?”我说:“就是那位帕巫特部落的酋长。他不是一直坐在我们旁边?”约瑟夫站住脚,说:“什么酋长?除了你,我可是谁都没看见。”我一下子木在那里,浑身冒出了虚汗。约瑟夫没有看见酋长!是他昏了头,还是我中了魔?

  路过刚才歇脚的地方时,我更惊呆了。离篝火留下的灰炭不远的地方矗立着一座印第安酋长的半身木雕像,虽是木头刻的,可也是一脸的皱纹,一脸的威严,他头上的羽毛栩栩如生。

  “莫非你刚才是跟这个雕像说话?哈,哈,哈。”约瑟夫调侃地说。我没有跟他笑。我很疑惑。老酋长的话是这么的真切,他是有血有肉的人,这无可质疑。

  从内华达雷诺大学毕业后,我离开了雷诺,开始向西迁移。不久我在旧金山找到了工作,住了下来。我得到了学位,绿卡,得到了好的工作,后来又买了名贵的汽车和豪华的房子。老酋长的话真的灵验了。你看,旧金山座落在中半岛的最北端,它三面临水。

  可说来奇怪,我拥有的物质越丰富,心里就越是空荡,舒适的生活让我烦躁,一天到晚坐立不安,我到底缺少了什么?

  一次外出后返回旧金山,在八十号公路上赶上塞车,大大小小的车辆首尾相接,像蚂蚁排队一样在公路上爬行。走近旧金山时,我隔着车窗向金山海湾望去。在我的右手是金门大桥,它横跨南北,气势如虹。在我的前方是海湾大桥,它连接东西,也是气势如虹。两道长虹纵横交错,气贯苍穹。我脑子里嗡的一下,这不正是“两道交臂的彩虹”?我不禁想起了金字塔湖,想起了那位印第安酋长和他说的话,我的脑壳里登时一亮,犹如醍醐灌顶,事隔十八年,我终于如梦初醒。

  回到家,我提笔写字,果然下笔如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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