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的虚惊”

 

邵丹

 

  对于我们这对生活弱智夫妇来说,养只猫比得上养个小孩那么困难。今年春天从朋友那里得了只猫,夏天夜不成寐,辗转反侧,起身发现床上有种黑色多足的小虫子,不知其名。时已半夜,只能自己上网查,倒有图文并茂的,只是吃不准。无何,还得去超市买杀虫剂, 却又抖抖索索,不敢请教店员,因为觉得床上有了虫子是惊世骇闻的事。话说过来,我们连虫名都不知道,怎么问呢?

   好容易憋着眼泪和羞耻开口询问,说不清楚,服务员也只能猜,只能乱买两套,回家满卧室喷。第二天再问养猫友,个个不以为然,笑道:“养猫哪里没有跳蚤的?”--原来这样,原来那就是久仰大名的跳蚤啊!知彼知己,我先生在之后整整一周里,戴着炭疽菌恐慌时期买的一次性鼻罩,每天在卧室喷两次药。第三天早上,他在浴室里稀奇古怪地叫:“你看你看,喷药喷得大便都黑了!”我也好奇地看西洋景,果真黑漆漆的,像儿时课本里夸赞的深山之宝,煤。也很感激他挺身杀虫的英勇和牺牲精神,便格外柔情脉脉地拥抱了他一下。

  是的,我们俩都不懂黑便,正像我们不懂什么是跳蚤。跳蚤终于被赶尽杀绝,我们重新回到卧室,生活回复了“正常”。多么美好的夏天!我们几乎每天游泳,水比天还蓝,波光水影,便是满天的星星与流云。我们鱼一般地游着,身体变得和水和光一样柔软,流畅地飘浮着,就像他喜爱的旋律。

  在游泳的快乐里,他坚定了人生重在享受的理念,嚷嚷着结婚纪念日要去欧洲印象游,即随旅游团先有个感觉,以后每年深度游玩一个国家。我从来都是反面力量,认为刚买了房子,又置办了很多东西,至今还是负资产,正应节衣缩食,早日实现收支平衡。当然啦,我们家的辩论从来都以他获胜告终。

   九月是欧洲旅游的黄金季节,尽兴而归。他果然加倍努力工作,很多时候忙得饭都不吃,但我们很充实,觉得自己正朝一个更高更光明的目标奔跑明年我三十而立,他四十,是人生的一个大台阶。我们就要跨过去了

  我二十九岁生日刚过一周,一位我很敬仰的长者辞世,伤心没几天,有一位朋友的父亲突然心脏病发作去世,朋友哭着回国奔丧。朋友是夜里走的,第二天清早,他哼着小曲去洗澡,在浴室里忽然头晕,回到卧室,他说他得睡一会,可能是病了。过一会说想吐,吐出些深棕色的块状物,我惊问:“是不是血啊?”他肯定地说:“不会。是巧克力。”他昨天工作忙,来不及吃饭,就吃了一整包糖,还有巧克力。他是家里的最高权威,连欧洲旅游的大事都听了他,这当然就是巧克力的染色结果了。

 

 

  我上班时说起他病了,同事立刻说:“流感啊?”原来正赶上流感季节了。他是健康到从不感冒的人,所以没打过预防针,很可能这次却得了。便问流感都是什么症状,同事说流感什么症状都可能有,头晕呕吐也可能。回家连忙向他汇报,他吃了两片感冒药。

  没想到第二天更严重了。他在浴室里照镜子,回来对我说:“你看我的脸惨白惨白的。”我有贫血,时常血色不够,要不是他特别指出,我还看不出他脸白。我有点担心了。

  我们终于决定去看医生。约好家庭医生中午看病,偏偏我的车胎扎了钉子,没想到一修,错过了见医生,只能重新约到下午三点半。在等待的时间里,他直说不舒服,说起了直接去急诊室。我们还在求学时候去过医院急诊室,是小事,但学校医院关了,又是个公共假日,就只能去急诊室,被干晾了三个半小时,价钱还很贵。“还是等等吧,”我说。

  我还忽然笑说:“有什么可怕的?真要有事,便是你死了,我跟着你死,有什么了不起的。”这句笑话是我常说的。他最怕照顾不到我,我最怕没有他,所以一起死了,到阴间也在一起,还是一对幸福的小夫妻。基于此,2001911日,恐怖分子劫机撞了世贸大楼和五角大楼,全美班机停飞数天,重新开放机场,我们914日上了飞机,从旧金山飞到了芝加哥,据说最有可能被袭击的两座城市。

  我们不愿耽误结婚周年纪念。之前询问五位朋友,三比二,赞同成行的多一票。走前还把班机号等详细告诉亲友,万一也被劫机了,可以早点知道。--现在回想,那种所谓的选择算不得什么选择啊,不过是年轻气盛,总觉得再有什么事也不会落到我们头上。

 

 

  家庭医生终于露面了,因为熟,医生不先过来,却妩媚地倚到门框上,以手一指,是那种流行歌手唱歌时最爱用的姿势,断言道:“耳朵发炎。”

  他的专业和最爱是指挥,耳朵的确比常人多用点,错半个音他就无以忍受,发炎应该算正常吧?只是耳朵发炎会这样严重的反应?而且医生还没走过来看一眼他呢。我就问医生为何断定是耳朵发炎,医生坐下说:“我这里每周都有四五个这种病例。”

  医生都要开药了。他已经坐不住了。阳光里,我看清他的脸白到要透明了,连脸上的影子都不是黑色,只是绿色了,问题可能没有耳朵发炎这么简单。他都抬不起头来,无力地说:“我的心跳怎么这么快呢?”

  轻佻的医生终于想到例行也该听听心跳,一听,他也疑惑了:“心跳是不对啊,做个心电图吧。”做完心电图,医生黑着脸进来:“你得马上去急诊室。”我们俩反而不懂了,什么事情要上急诊室?“一定是内出血。不知道原因,但一定是大出血。”我吃惊到没有叫喊,本能地用手捂住了嘴,好像这样就可以捂住震惊,捂住其他的不可预知的。我还能理智地问:“什么会导致内出血?”医生严肃地说:“你得先去急诊室查。”“可能很严重吗?”医生沉重地点点头。

  立刻开车到医院,停好车,距离急诊室还有几步,他根本走不动了,万分痛苦地蹲到了地上,说是只要一抬高身子就天旋地转。我又想着先去急诊室排队,好早点就诊,又想照顾他,正手足无措地站在门口,体会到人生的抉择可能很小,却也很难,正好有两名护士在门口看到了,就冲出来把他抬到轮椅上,并让我们不用排队,直接就诊。“他快不行了,直接就诊吧,”一名护士喊道。

  这次倒真是急诊了,很快就有专业护士来初步诊断。问了很多问题,说到了黑色粪便,他说这两天又是黑便。救室的护士神色凝重地说:“那就是血。”

  我原本高悬的心顿时坠入深渊。

  护士接着问以前有没有黑便,我和他都小心翼翼地把实际出血时间缩短,好像这样就可以减轻病情。“大约一两个月前吧,”他说。我直点头,想想还是加了一句:“两三个月吧。”我也不敢面对现实。

  我恨死了自己,为什么早上还要修车?那个时候,他就在不停地失血失血这么久的耽误,会耽误成什么后果?我根本不敢想像。平时嬉笑间总说什么老了死了的,只有这时才明白自己还很年轻,我们想过的幸福日子还那么长,好多好多事情都想做而没来得及做

   “有没有呕血?”护士的语调非常严肃。

  “没有,”他立刻说。

  “呕吐过黑色的东西,”我补充道。

  “一点点而已,”他说。

  我四肢冰凉,我忽然意识到那就是呕血。我还是小心翼翼地问:“那是呕血吗?”

  护士黑着脸,没有回答。我的两行滚滚热泪顿时滚落,从此无法停止。我想坚强,但我做不到,我只能解释说:“没事没事,我没事。”护士也换个笑脸说:“她被吓到了。别害怕,应该没事的。”

  可是她说着没事,问着又是另一套。所有不太严重却又可能导致内出血的原因都被排除了。他不喝酒,不吃过量的阿斯匹林,抽烟也在两年前戒干净了。只有两种可能:胃病,或者--癌症。

  自从来了美国,好像身边人一有大病就是癌症。防癌协会说,癌症的比例有七分之一,十分之一,总之很容易会得癌症的,需要预防,而我们俩竟然如此疏忽!正好有位朋友,相同的年纪,平时也是体壮如牛,却是直肠癌晚期,九月欧洲旅游之前还见过一面,说是扩散了

  当场决定尽快送他进入急救间,叫了另一名护士来负责。她们把我们送到厅里等候,之前问话记录的护士把新护士拉到房间里,低声说:“有些事先跟你说”然后就听不清楚了。我想过去偷听,又怕听到什么我不想听到的,我也想留下来陪着他--这时才明白什么叫永不分离。

  我不停地哭着。护士们来来往往,都安慰我,还说他倒很镇静,让我别担心。刹那之间,发现身边的人们都在爽朗地笑着,每一个人的笑都带着回声。能够那么笑真好,又太让我伤心!我只能望着前面不知通往何方的门,门后是一片漆黑。

  他失去了一半的血。一半。

  急诊医生用重音说“很大量的血”同时,还用手势来加强形容大量。再耽搁,光是这失血就会出人命了。

  我含着泪,强作笑颜,等待医生给我解释,安慰我。可美国的医生都以谨慎出名,只要不查明白,一定把最坏的打算放在首位告诉你。医生说,从血液检查来看,肝癌不太可能。毛病可能主要在肠胃,只是不知为何大出血,原因有很多种,当然也包括肠癌胃癌。“没有任何百分百的事情,”医生说。

  当时天已黑了,天就是不黑,我看出去,除了尸体一般惨白的灯光,便是黑暗了。胃镜检查都只能等到明天做,医生签字,先把他送入重病房看护一夜。又换了护士,氧气管输血管输盐水管止血药剂管以及其他各种各样纷繁复杂的管道探测线缠绕着他,电子仪器冰冷地滴答响着,仿佛在计算这个病人的生命究竟能有多长。我冲动一下真想拔了所有恶意出声的管子。我们要健康,不要这些!

  为了等待检查,实行了禁食。两大袋血输过,他还是全身苍白,这时才发现他的指尖都是白的。血从冷库里新取出来的,输入体内,更加让他又饿又冷,脸色就像茫茫阿拉斯加雪原。每年从美国回家,都跨越雪原,从空中望下去,总是惊讶诺大的土地全无一点生命的动静,就那么空白着,空白着。

  他伸手握住我。冰冷的。从来都是他来温暖我,现在他已失去了热力。他终于也滑下一行清泪。我们只有等待。

  我们互相握着手,什么不堪的事全想了。我说:“你放心。你死了,我不会死的,我会替你好好地活下去”

  他做出笑脸说:“这我就放心了,我只不放心这一个。其他的,想一想,不管发生什么,咱们该有的都有了。欧洲也去了”

  刚才好容易成了细水长流,现在又忍不住热泪喷涌。我说:“出了院,咱们再去玩。”

  他天真可爱地笑着:“去维也纳。”

  接着就互相握着手,沉默无语,只想起一句话:“执子之手,死生契阔。”觉得所有关于这句诗阐发的文字都是废话,废话。我需要的只是他。我们需要的只是健康与生命。而这两件平时因快乐而被遗忘了的,竟是如此脆弱,易逝。

 

  他被送入了紧急病房。护士让我们考虑填表,即万一他陷入昏迷,我可拥有法律权力替他做出决定,比如选择安乐死。他拉着我的手说:“万一的话,我要安乐死,我不要受苦,还让你苦。” 我早哭得无法说话,只有点头示意知道了,拿起表来,上面满是缤纷繁复的空格,整六页之多,我勉强填了一半,再看到安乐死的字眼,便掷笔摇头,对护士说:“对不起,我现在无法想这些问题。”

  我想留下陪他,但医院禁止,而且我得查一下医疗保险,我得看书打电话上网,不管什么渠道,我要知道一种检查的名字。那位癌症朋友就是做了三次检查,前两种都没查出病了,最后坚决要求做了一种检查,才发现是晚期了。那种检查的名字,英文名字。

  美国医生有两大特点,一就是保守,这样就少打些官司,反正他事先就说你可能会死,而且可能在三个月里死了,结果你活了三十年。第二个特点就是糊涂。像他的家庭医生,像朋友的家庭医生,据说后者一口咬定没有必要给朋友做那种检查,因为朋友“这么年轻,不可能的”

  在美国,你必须先懂一半的医学知识。而我们连跳蚤都不认识,连黑便也不懂,事后连我们也笑话自己的弱智,但在当时,我只有绝望与悲怆。我语无伦次,但我记得反反复复地问:“那种检查,那种检查”

  不敢给国内打电话,国内的亲友没一个能帮到我们,白白让他们担心。在国内也有生老病死,都由父母扛住了,我们继续快乐生活着,现在,轮到我们直面生命的脆弱。这就是成人世界。

  只有找美国的朋友,结果一个个虽然都是美国的博士硕士,和我们一样都是生活弱智,一听事故,跟着一起着急害怕,一起落泪悲哀,反需要我安慰他们。芝加哥某朋友还紧张得还请假一天,在网上乱查机票,只待接到电话就飞到旧金山。

  第二天一早,他打电话来,说要见见某朋友,我答应了。挂下电话便扑在床上嚎啕大哭。他要干什么?难道是诀别?

  临去医院前终于辗转找到一位华人医生朋友,又是哭着叙述原委,最后当然没忘记问:“我要知道那种检查的名字。”医生朋友到底见过世面,从朋友角度,从医学角度,款款宽慰我。他说:“先看第一步检查结果吧,先明白是什么导致出血再要求检查不晚。”

  检查排在下午一点,也不让家属在场,因为曾有家属在检查过程中晕倒,反而添麻烦。我在门外徘徊。很奇怪,泪意倒没有了。这个世界似乎并不存在,真的并不存在,只有一个我,一个他,很快会有一个结局,是雨后天晴,或是风雷迅疾

  不知道时间是怎么过去的,很快也很慢,门打开了,一眼看到他冲我无力地笑笑,还挥了一下手。我想冲过去,又赶忙看医生的脸色--铁板着。医生正在记录什么,抬头毫无表情地看我一眼,又忙着记录了。

  我走到他身边握一下手,又晃到医生身后等结果宣布。医生似乎忙不完,又回到他身边,再晃到医生那里。终于,医生拿着图片解释说:“看来还是胃的毛病,胃酸引起出血。”

  我的脑里轰然一声,仿佛有烫热的黑色蘑菇云冉冉升起。之前,我封冻了一切一切。我头脑完全不清晰了:“所以,所以没事?”事后回想真是可笑,好像我一直期盼有事,没事了反而难以置信。

  医生耸耸肩:“看来没有大问题,切片结果过一两天出来。”

  “切片?”华人医生朋友说过,切片是查癌的。是的,切片就是那种我疯狂问来的检查名称。我又浑身一个激冷,毛细血孔刚才舒展开来,此刻又全部封闭。我本来还想要求切片检查的,医生为什么就先做了?是有癌症?我结结巴巴地问:“你说没大问题的,所以,所以不可能有癌症的”

  医生还是不笑:“没有百分百的事。”

  “当然这个世界上没有百分百的事!”我在心里呐喊。我要的是宽慰。是的,宽慰,哪怕是你骗我。这不是个物理世界,这是个人情世界。一时间,我觉得虚伪与欺骗都比科学更可爱。

  医生转身就走。我只能去骚扰护士。他做完检查很不舒服,但我一时顾不上他,只是向护士打听。护士是个菲律宾移民,可能亚裔文化还能相通,她安慰我说:“应该没事吧。既然做了胃镜,当然就顺便做切片了。两种苦,一次受。”

  我已经站不稳,在椅子上坐下,背后隐隐是冰冷的潮湿。又有一分析师走进来问身高体重,与护士说话,却是吃惊的口吻问:“也做了切片了?”我立刻全身的毛细胞像刺猬般紧张直立。可见切片也不是一定与胃镜一起做的?

  照顾他呕吐完,我就致电亲友,初步检查无碍。互相分析,觉得胃镜图片上胃部没有黑点,说明不会有严重癌症,放心吧。

  结果当然是典型的好莱坞式,历尽千辛万苦,终得一个大欢喜。就是我们平时饮食太不正常,得了胃溃疡,又年轻气盛,别人失血三分之一就得就诊,他竟能撑到失血一半归根结底,我们实在是生活弱智,才导致这场真实的虚惊。

 

 

  他刚出院,就得知那位癌症朋友不幸去世。就是他住院那两天的事。

  对方夫妇和我们一样,在美国留学工作,相依渡过了最困苦的时期,不要小孩,正甜蜜享受着越来越美好的生活,却

  葬礼就在周末举行。一半骨灰撒在金门大桥附近海域,一半骨灰带回北京安葬,并种上一棵树。他的身体还是很虚弱,而且还有内出血,所以由我代表出席。

  风高浪急,倒也符合了送行人的心情。我们扶着搀着,看遗孀打开骨灰盒,柔软的骨灰被风吹得向后飘扬了好长好长。她之前一直表现得很镇定,此时却撑不住,再大的墨镜也挡不住她的苦泪。骨灰也会沾到她手,那就是最后一次执子之手,从此真正是死生契阔了。从此在异乡只有她一个人了。

  风声卷着哀乐,卷着乱舞的长发,滚动着。送行的亲友摘下康耐馨的花瓣,扔进海里,不一会,绿波白沫中荡漾着点点红色,远处是夹峙的青山与那橙色的金门大桥--风光如画,逝者不回。

  我与他是幸运的,然而,生命中的一点什么,说不清楚的,还是从此消失了。或许是一种生存的自信吧。所以更需要好好地执子之手,忘了死生契阔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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