凋零落叶他乡树─悼老南

 

吕红

   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和穗青、性初同去旧金山郊外陵园,吊唁已离开我们三个月的故友老南。一路想着那些如烟往事,思绪纷繁。恰如某位思想家所言:人,常常拒绝相信他只是过客,于是便身遭一切不幸。

  2004年9月5日,周日。电话给性初,惊闻噩耗,文兄老南昨天突然走了!怎么会这样?性初说,头天还去医院看望他,还好好的,说出院后一起饮茶。怎么会这样?电话两端同声悲叹:老南,你不该走得这么急呵!

  在我书架上静静地摆着他生前留下的作品:中短篇小说集《豪宅奇缘》、诗集《旧金山咏叹调》、长篇小叙事诗《梅菊姐》、与郑其贤穗青的小说合集《旧金山的故事》等。老南本名黄英晃。又名南飞雁。因常以老南之笔名在报刊发表作品,其真名反而甚少被圈内人提起。他曾经是个闻名海内外的乡土诗人,曾经在黄运基社长创办的《时代报》任职并撰写专栏;在海内外发表诗作二百余首,散文及小说三十余万字。来美西之前我只是从《侨报》上见过他的文章,或者是文友写的有关评论。之后,我落脚在此地,与他、文友及社区诸多人物有了或深或浅的纠葛联系。

  记得第一次受报社派遣去采访侨领池洪湖,老总事先打过一个电话,然后对我说你去吧。就烟雾腾腾埋头处理稿件了。初来乍到,我真还不知道侨领的店门朝哪边开,又不好意思多问。便傻傻的走到宁阳会馆,上楼打听,这位正忙于抄写公文的会堂馆所书记长,二话不说立马起身,走吧,我带你去。

  以后见面,少不得又是一番讥诮般地表功:“呵哈,现在你也是个人物了,想当初你连侨社的东南西北都找不到。”

  当初因为人事竞争,我抱着一堆国内获奖证书和作品复印,准备应付生存环境,挑战对我频频打压的“地头蛇”。他啧啧有声,劝告“别太张扬。你还年轻,不懂得人情世故。在这个地盘上,越低调越好。”我当即嗤之以鼻,仰天大笑出门去。事实证明,一个外乡女人的生存挑战是多么艰辛,又是多么无奈。

  还记得他头一次请我去华埠某家餐馆午餐。老板摇晃着过来打招呼,和他称兄道弟。餐毕不用他付帐,当着我面拍出小费在桌,并露出厚厚一叠百元美金的腰包。
事后老兄总是提起这个细节---你看到没?这就是华人大老板“抖威风”,侨领玩潇洒。

  又有一次饮茶时,他说有人背后议论你---“整天混在男人堆里。要注意形象”。

  我冷笑:你不用说我都知道屁话从哪里来。譬如当局政要、名流和社区领袖大多是男人,我不跟他们打交道,难道混到“妇女部”去啊?那些人在背后说三道四、搞风搞雨,你就不发声?老南忙说,“我怎么好说?我能说什么?我还不了解你吗?”他一眼看到我手上一叠“某会会讯”“某公所季刊”,便说知道你现在是个人物了。当心树大招风。还有更恶劣的伤害诽谤他欲掩又露、以提醒的方式倒给我。我气急败坏大喊,你还算是朋友,不仅不在外面帮我说话,还把人家的恶毒言论转来伤害我!我一定要追查是谁?凭什么污辱女性?必要时我要寻求法律保护的!

  他忙说你千万别四面树敌、小心得罪江湖大佬。看我真动了气,他又赶紧辩解。真是不说倒好,说反而“越描越黑”。

  朝他瞎喊了一通,我又回报社发几句牢骚,红着两眼上楼,在老总办公室声泪俱下宣泄委屈,“拿钱不多,受气不少。”老总说了一些宽慰话,说不要和他们一般见识。另外,也不要跟公司斤斤计较。

  我明白自己已经不自觉陷入力量悬殊的一场战役。从地域来讲,是“外来妹”同“本地佬”的竞争;从性别来讲,是弱者对强者的挑战。有人说自古以来,男人为女人作战,从不同女人作战。(譬如冲冠一怒为红颜,譬如古希腊帝王为美人海伦的特洛伊大战等等。)上帝是按照自己的形象创造了男人的,于是男人便认定了自己是国家和家族中的上帝。而女人,只是亚当的一根肋骨,只有一个弱者的名字。面对女人的挑战,男人不屑一顾。男人的微笑就足以剥落女人的铠甲了。
 我其实无力挑战,只是一个把命运悬系于梦想的女人。从前,只知道性格就是命运,现在才恍然明白了,性别也是命运。
  
  无论人世多少是是非非,每个人都会依照自己的惯性行事做人。羊年前后,老南身陷会馆侨领争夺战中:由于他旗帜鲜明支持某一方,而那方似乎兵强马壮力主正义,当然也就频频曝光於媒体。从单方“有接无交”的就职典礼,到对方迫於舆论压力及律师警告而终于退场,老南都是冲锋陷阵最落力的一员大将。

  那次,我冒雨飞车赶去报社发稿。刚拐上101高速公路,忽然一阵手机乱响,我一手把方向盘,一手打开手机接听,是他,书记长。这时候雨势愈来愈大了,雨刷拼命地摆动,车窗前仍是白茫茫一片。我放慢速度,简短的问他有何要事?自己正在开车路上,又下着雨,不方便多讲。

  老兄声音很大,火急火燎的,手机断断续续听不太分明。似乎是叫我将刚才拍的那张社团侨领新旧交接的照片放大,放成报纸那么大,做一个彩色整版广告。希望明天一早见报。

  这般夸张口气吓了我一跳。将数码照相机拍摄的照片放大,尤其是放成报纸整版那么大,究竟效果如何?没有把握。不过从他指点江山的口气里却体会到一种在“激扬文字”之外的豪迈和魄力,这,亦算他文学之外的另一所得吧?一想,嘴角漾起笑意。

  朋友们对他最多的评价是:是个好人。有关他的点点滴滴在脑海中连成一片……曾经和文友发起组织联谊会,兄长般地提携后进;每当文友新作发表,比他自己发了作品还要开心;就连看文友写的文章,也会激动得落泪;他属于性情中人,喜怒哀乐全写在脸上。尤其是当文友遇到困难挫折,他总要尽其所能絮絮叨叨,举自己和他人初到美国打工吃饭无着落却还要苦苦挣扎的例子,鼓励他或她在深渊中看到光明前途,看到希望。

  犹记得一句最暖心的话:异国他乡,有难大家帮。相信朋友是你最后的防线。

  为了让我学习广东话,他特地借了书来。摆在桌面的书已蒙上厚厚一层灰,我的广东话仍然停留在“识听不识讲”“讲小小”上。取书时他边摇头边数落,脸上分明挂着失望。

  在我案头散落着三四张合影,其中一张是数月前在市府大厅举行《金山时报》改版酒会,他和另一侨领让我拍的。当时还笑着叮嘱一句“别忘记给我呵!”照片早印好,却没来得及给他,他就悄悄地不辞而别。此刻见照片哀思袅袅:此情景不再重现。

  另外一张也是不久前,文友们聚会在美丽华大酒楼的。每个人脸上都暖意融融。但让人感慨而不可思议的,聚会次日,他就“另立山头”拉起新的协会。与美华文协分道扬镳。我想,即便多少纷争误会,都是文友,就不能坐下来心平气和地沟通么?

  无意间还翻到一次夏日烧烤会的旧照,老南和美华文协会长黄运基伉俪、穗青、招思虹等坐在一起。那时候他已经“面目全非、鸟枪换炮”---一头浓发梳理得有形有款,蓝紫色条纹T恤衫加牛仔裤,反射蓝光的墨镜、呼机、手机腰间别着“全副武装”,看上去好像是“黑社会”大佬,又像是香港电影里虎虎生威的后生仔。我忍俊不禁,职业性的举起照相机。那张照片有没登报我不记得,但这个印象却分明留在记忆之中。当时很多人夸他,起码年轻了二十岁。他颇为春风得意。那些年,侨社大小春宴常见他气宇轩昂的身影,或担任司仪主持或合唱团中的主唱,他的歌喉嗓门中气十足,尽压偌大的嘈杂场面:“我来自台山......”

  生存在这里,时时体会生存的艰难和无法摆脱的烦恼。他的抱负似也湮没在杯酒交幌的江湖应酬、麻将桌上你来我往的酣战中。有时他亦感叹,侨社有很多历史线索值得梳理回顾,有很多场景人物值得挖掘表现。可惜现在没空闲集中精力写作。间或笑言:“希望就寄托在你们身上。”

  很遗憾他的生活方式制约了创作发展、决定了他难以解脱的宿命。过于重视社区---这虽不一定是他所愿、却是他不得不为之的选择,在美国,竟是日日复一日囿于唐人街的鸡零狗碎、交际应酬。最令人心生不忍的,是关于医疗保险。那维系求生机会的保险。大半精力都耗费在社区事务上,他却忽略了自己的医疗保险。他私下曾愤愤不平抱怨:曾经有侨领提出由会馆给他买保险。但开会讨论时却遭到另外人的反对,当面奉承言笑背后公事公办,指他每天没做够八小时,不算FULL TIME(全工)。因此不能由公家买保险。闻知后老南很生气也很悲哀,嘀咕道,真不够意思!


  周末通报噩耗的声音低沉而哽咽,对文兄不幸猝死深表惋惜。一个活生生的壮汉,没有任何先兆,说走就走了。人的生命如此脆弱,谁料想得到?半夜三点老南电话给穗青,说感觉很难过,让赶紧车他去医院。据检查,他数年前做过心脏搭桥手术的血管又有些堵塞。导致血压偏低供血不足。性初等第二天去医院看望,见床头两片乾面包摆着,根本难以下咽。为他买了一小盒热牛奶,他咕咚咕咚大口喝着......一个素来讲究饮食美味、沉溺於鱼肉荤腥的人,如此零落,怎不令人鼻酸?

  老南是这年湾区文友里第二个远去且永不返回的人;数月前才闻知博学多才、性情爽朗的前《星岛日报》副刊编辑刘扬走了,现在又轮到了他---这个喜欢在红尘滚滚里品味烟火气息、与人奋斗其乐无穷的人,如今,“落叶他乡树”,独留青冢向黄昏。想想人的生命这般脆弱、短暂,还有什么好争的呢?昨日还与之饮咖啡的、高谈阔论的、明争暗斗的和点头打招呼“Say hello”的,如今就已在殡仪馆乐队的哀婉沉重里,围绕华埠一周,随着送葬车队,向郊外陵园缓缓而去......

  从第一次在旧金山文友聚会见面,然后是侨社中沉浮辗转,再就是灵堂家奠告别和墓园默默地哀思。不过短短五六个年头。那些流走的岁月,一页页沧桑读来像观隔岸的渔火,又像侧耳窗外飘过的箫声,像讲究的黑白照片,光影之间,酿着沉着,说着意味深长。乱象的凌光,繁华的虚空,熏风酒雾迷眼。深秋和隆冬的悲怆一丝丝散逸。大无边的虚无,像从深渊的边缘往下俯瞰--- 令人叹息的,是正装如晚宴的宾客,坐在那悬崖边缘,神情如常,向你举杯,如平常的一场下午茶。


  在静静的墓园,地头上,有刚刚下葬还来不及掩埋的新坟;有已经躺下多年,墓碑文字依稀;而他,才躺下不多久,墓碑还没有竖立,空空荡荡,唯有地上一块几寸见方的标识,让前来吊唁者知道那里长眠的、是曾经熟悉的文坛宿将。面对这零落的一切,无言叹息。他的亡故将留下永远无法弥补的鸿沟。

  亲友曾经在哀悼中告慰死者,“我们将会相逢”。倘若,大千世界芸芸众生在漫漫岁月里,重新组合成今日的情景,会怎样呢?还会发生那些嫉妒、误解、纷争导致的怨恨吗?也许,还会。毕竟人很难超脱环境、时代,超脱由他气血和意识构成的生命。人的思想行为无可避免地带有局限性。这,便是他或她的宿命。

  思想家梅特林克说,“当一切伟大或渺小的死者伫立在御座之前”,那将怎样呢?依然是每日发生的一切。我们肉体和精神中的那一切生命,曾经长久伫立在永恒的御座前,亦将永远伫立在永恒的御座前。还有一句谁之所言:人啊,来自於泥土,复归於泥土。
(初稿於9月5日,修改於12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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