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与缘

 

吕红

 

 一

  芯在流泪中默默怀想早逝的母亲的时候,最是可惜那累积得满满一抽屉、叠起来像几部书一般厚的情书情诗,记载着那个美丽的岁月、父亲对母亲青春和爱情的珍贵文字,却在文革中被父亲自己一把火烧了个精光。

  许多年后回顾这段往事,父亲十分遗憾的对已经成人的芯说,我真后悔。他又说,当时一场接一场运动快要把人搞得神经错乱。他至今不能忘记,有位同事就因为在日记里倾吐了一点个人的感受、想法,就被人抓了小辫子。立即被打入“另册”,革除职务、剥夺城市户口,全家赶下农村。就像你好几个舅舅的命运。

  父亲对芯说,中国历来就有“文字狱”,远的就不必说了。近的,你几个舅舅因为文字而成为“另类”。而身边活生生的教训,更让我感到恐惧。白纸黑字,通通成为可怕的证据,躲都躲不掉的,厄运当头,也就死死地抓住了你的喉咙让你窒息。夜晚,我常常从恶梦中惊醒,浑身冷汗。这样才下了决心,还是烧了吧,把那些心血烧了,也就没事了,就能保一家大小的平安了。

  当父亲以比较平和略带些忏悔的口吻对芯说这些话时,芯却想起了另外一幕。她没有见到父亲忍痛焚烧情书的情景,却眼睁睁地看着他,把自己过去珍爱的小说一本本烧掉。当时正是芯读小学,如饥似渴的年岁。她不顾大人的警告,偷偷阅读一切所谓“封资修”的东西,这就让父亲感到潜在的忧虑和恐惧。他烧的很干净彻底,甚至连芯借的一位大姐姐的书,也被撕碎,投入熊熊燃烧的炉火之中!

  事后芯被朋友臭骂了一顿,内疚得抬不起头。可是小小的她,怎么敢阻拦、责怪大人呢?

  有一天,母亲为芯拆洗被单,忽然发现枕头下厚厚的一本、纸页已经泛黄的旧书,拿起一看,竟是《红楼梦》!才八九岁的小孩子,怎么会读这个?母亲恐慌了,把芯的怪异行径汇报给父亲。父亲很严肃的责令芯,以后不要乱看旧书,小心沾染“毒素”、给大人惹麻烦。

  父母的大惊失色让芯感到好奇。从同学家箱子里翻到这本书时,她并不知道是古典名著。只是被那些线条古朴简洁、造型生动的人物插图给迷住了,就抱回来,想蒙上薄薄的透明纸临摹。事情往往是这样,不禁可能没人在意。一旦被查禁,就具有了巨大的诱惑力,譬如书籍或者电影。夜深人静之时,她似懂非懂的偷偷翻阅了这部悲金悼玉的文学经典,初次领略文字的魅力。随着年龄增长,每读一次都有不同的感受和收获。她感谢那些美丽生动的插图,把她带入到另外的境界。


  午间放学。肚子饿得咕咕叫,两眼发花,芯拎着书包推开家门,见几位陌生人呆在客厅。母亲刚下班,给他们倒了热茶,就在厨房里烟熏火燎,默默地忙着。父亲与他们谈着什么,芯胡乱支吾两句叔叔好就赶紧钻进自己的小卧房。吃饭时,她听那些人称父亲“三爷”,嗫嚅着土得掉渣的乡下话。他们皮肤被长期的日头爆晒风吹雨淋得粗糙干裂,衣裳破旧,灰蓝而肮脏的帽子没形状的扣在脑壳上。神情那么卑微,连对芯都不敢平视,偏低着脸朝上瞅,几分灰不溜秋的。芯隐隐约约感觉到,在父母亲怜悯和疲乏的接待中含有轻微的烦躁。

  父亲志清那年冬天回故乡看望生病的奶奶。仿佛荣归故里一般,迎来送往的,把公社书记大小队长忙得团团转,口里还好话一箩筐的一直谢个不停。据说当晚公社里演出革命现代样板戏(方言剧),特请父亲观看。还借用了他常披的军大衣,为剧中角色作了临时道具。听惯京剧腔调,陡然一听变了台词改了口音的《红灯记》觉得有些不伦不类的滑稽。不过他也明白,那些巴结讨好多半是为了弄部小卡车或者拖拉机。乡下人知道,有了那个开动的铁家伙,日子就肯定好过。

  于是隔三差五地,冒出一些沾亲带故的人上门,不是求父亲帮忙批条子弄汽车就是弄拖拉机。父亲当时在省工业机械局管点事儿,找麻烦的也多了;人一多,弄得母亲开始嘀咕,暗地埋怨父亲心肠软,老得没完没了应付“要拖拉机”的穷亲戚,搞得家里不安宁。父亲半真半假回一句:总比你那些“右派”兄弟好吧?
 



 



  自上学开始,芯每次填这样或那样的表都要踟蹰一番:哪个舅舅该填?哪个不该填?而“家庭成分”一栏究竟该填什么?

  父亲老早就告诉她,为什么她没有见过爷爷。她的爷爷也就是志清的父亲,早年被日本鬼子抓夫,连打带逼强迫他们一大群中国人去修碉堡,那些专门用于对付老百姓和抗日军人的碉堡。爷爷不肯却被鬼子用枪托砸得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夜晚,趁着狂风暴雨,爷爷和难友挣脱了捆绑绳索,挖破墙洞,连夜偷偷跑好多里地,一到家就晕倒在门口。奶奶见他浑身是伤还遭了雨淋,又受了惊吓,整个地神志不清。赶紧叫人去请医生。老中医看了只是摇头,说外伤好治,内伤难医啊!爷爷病倒在床,没多久就死了。奶奶哭得昏天黑地,日日眼泪洗面。志清当年十岁。小哥过继给他人,志清下面还有弟弟妹妹。奶奶三十岁就守了寡。

  爷爷曾在镇上与人合股开有一个杂货店,卖些布料烟酒针头线脑之类的,日子还算可以。爷爷没了,奶奶一个女人家,拖着几个小孩,人家又来欺负,女人无力支撑店铺,就转卖了。靠庄上几亩地过活,农忙时雇一二个壮汉小伙子,小孩子也跟着拾稻穗、做饭烧火什么的。志清呢平时都在省城读书,放假回家却啥事不管,一心只管抱着书读。弟妹开始很不平,嘀嘀咕咕的,怨娘太偏心。待稍微大一点才知道,原来,都是老神仙一句话,就定下了一个人的终身。

  早几年,村上来了个留着白胡须的算命老人。人们称他“活神仙”。说他只要一观你面相,测一下生辰八字,你的前生后世从小到老贵富贫贱转运倒霉全都明了。村上人很迷信他,个个都去让“活神仙”测算。奶奶也抱着岁把的志清儿去算命。老先生看了看这个男孩的印堂、挺挺的鼻梁和又大又亮的眼睛,再测了生辰八字,便对奶奶说,“你这个孩子将来是个做官的命呢!”

  如果不是算命先生的一句话,志清恐怕是一辈子都在田地里打滚了。恰恰是这个做官的预言改变他一生命运。从此奶奶发狠心,哪怕再苦再累也要把孩子培养出来。她东借西凑拿钱给孩子念书,先是读私塾再读小学,孩子也很努力发奋,一下竟考上了省城重点,在一个贫瘠的乡村,这可真是件了不起的大事!为此奶奶还摆了桌酒席请客。从此,奶奶为志清儿所借的高利贷债务也愈来愈重。直到志清毕业人生道路转换,甚至结婚后还在一点点偿还那些连本带利的学费......


  一个乡村少年,以优异的成绩考进大城市重点院校,就像是土疙瘩掉进了饭锅或者土麻雀掉进了黄莺的窝,叽叽喳喳的,引起一阵连锁反应。贫寒卑微的出身和周遭环境所产生的心理落差,形成了巨大冲击,让他时而敏感时而惶惑。说来也惨,他经济拮据得竟连把牙刷、牙膏和肥皂都舍不得买。好容易从牙缝里省下两个钱,就去旧书店买些书来读。

  起先,同学们中没几个正眼瞧一瞧这些“乡巴佬”“土包子”的。对他的勤奋还报以嘲笑,故意称他为“夫子”。甚至有的公子小姐当面就捂着鼻,作退避三舍状。既嫌他们穷又嫌他们脏,嫌他们身上那股子永远都难去掉的土腥气。

  在春风沉醉的晚上,每当女生打扮入时,浓香扑鼻地携着西服革履的男生外出时,他就知道,不用说准是去跳舞和看电影去了。看电影,对他这个穷学生来说真像是到了天堂一般。他只奢侈过一回,那还是他帮富家子弟代考,人家给他的奖赏。头一次进电影院,他的眼泪从头流到尾。电影演完了,他的泪还没流完。长这么大,还头一次像这样流泪!
那部影片的名字是──《一江春水向东流》。

  他再也没敢进电影院。他依旧经常为人代考,挣一点饭票或零用钱(像自费留学生靠打工维持生活一样)。其实,他报考这个校原因之一就是可以减免部分学费。可是期末放假,他不能孤零零呆在学校,仍然要为回乡的路费发愁。每次乘船乘车他都像是在作贼,一见查票的人来了,就低头赶紧往厕所躲,插上门,竖起耳朵紧张地听外面动静。那滋味就像压在缸低的酸菜或者吃了就犯胃疼的大蒜头,唉,真没法提!在学校,他为成绩而自傲的同时,亦为家境贫寒而自惭形秽。

 



  晚自习后,宿舍楼里叮叮咣咣又有一阵喧闹,志清知道是少爷公子们潇洒回来了。嘴里还哼哼叽叽地唱个不休,他听了两三回,居然也会唱了。他从没发现自己居然也有一点音乐细胞:

  “望穿秋水,不见伊人的倩影。更残漏尽,孤雁两三声,往日的温情,只换得眼前的凄清,梦魂无所寄,空流泪满襟,几时归来呀,伊人,几时你会穿过那边的树林......”
  他小声哼着歌,忽听有个女孩的声音沿着围墙高高低低悄悄地传过来──
  “风吹墙,身儿凉,风吹柳梢忽儿忽儿响。
  人家鸳鸯同罗帐,奴家有夫不成双。”
  还有呢──
  “送君送到百花洲, 长夜孤眠在画楼,
  梧桐叶落秋已深,冷月清光无限愁。”
  (也不知是那个多情女孩在抛相思红豆呢!)

  夜里,他反复揣味最后一句歌词,像是自己心情的写照。为老母亲的身体、为自己的命运、为债台高筑而焦虑......“冷月清光无限愁”。

  他没有愁太久,他身份就起了变化。他秘密加入了中国新民主主义青年团,并显露出不同凡响的组织和指挥才能。他越来越活跃,他的崛起是随着即将地覆天翻的社会变化而来。他很快就成为学生中的领袖。身上尽管还有几分去不掉的土气,不过比起土八路来说,他已经是喝过墨水的大知识分子了。同学们开始慢慢向他靠拢,他的心隐隐约约,却被一个白皮细肉衣着华丽的富家小姐所吸引。他英俊而有才气,在春情萌动少女眼中,差异也许就是吸引力和诱惑力之源,带来了隐秘的向往和刺激。

  耳畔有熟悉的声音在喧闹在欢腾,有雄壮的歌声穿过重山峻岭战火硝烟在耳边萦绕。担任校学生会宣传部长的他,高高扬起了手臂,指挥着大家唱歌:“年轻人,火热的心,跟随着毛泽东前进!紧紧跟着毛泽东前进!挺起胸膛,年轻的兄弟姐妹们......”那时他整个人就被罩上了一层神圣的光环。

  他庆幸自己生逢其时。当解放军迈着大步扛枪浩浩荡荡进城时,他正热热闹闹组织起全校同学上大街,手持大红灯笼,扭秧歌的扭秧歌、打腰鼓的打腰鼓、打彩旗的打彩旗,欢庆共和国的新生。他有意将最大一个红灯笼分给了小白,小白投他以娇羞的一瞥。他心都酥了!

  在游行的队伍里,他俩走在最前列,一阵阵的口号声,在头顶上回响激荡,他和她都显得兴奋极了,小白的脸蛋红扑扑的好似涂上了一抹胭脂,行走路上,两人的手臂无意中碰撞,异样通电的感觉流过全身,他立马就涨红了脸。偷吃了禁果一般。回校后同学们就开始起哄,开他俩的玩笑。他觉得很狼狈。毕竟属于私人内心的小秘密,人家闹闹哄哄算个啥嘛?夜晚他却会一遍遍咀嚼小白那娇媚的眼神和身心触电的感觉。

  倒是小白比他大方多了,照样我行我素,一如既往。每逢周末放假后回校,总是忘不了给他带一包花花绿绿玻璃纸包的高级太妃奶糖。从小到大,他从没尝过那么甜蜜的味道;就没敢朝那些糖啦果啦看一眼,似乎那些甜蜜蜜的东西根本就不是为他这样的人准备的,与他无缘。可是,白雪般美丽的小姐轻轻就给他带来这一切,他的心在颤动,小蜜蜂翅膀一样颤抖。别看他台前生龙活虎,骨子里却含有几分自卑和胆怯,没准儿他大声演讲是为了弥补自卑也说不定呢。他只敢把她当作天空中晶莹透明美丽轻盈的雪绒花......可望而不可及。

  不知是阴差阳错,还是造化弄人。因有急事,她请假休学回家,他却被组织抽调到外地一个学校搞干部工作。他很想和她联系。可那时候人都单纯得像一张白纸。一心为公,根本就不敢掺有丝毫的私心杂念。何况他和她只是相互走得近一点,比别人多了那么一点点微妙的、从未有过的特殊感觉;恋情才刚刚萌芽,还没有来得及挑破那层纸。怎么办呢?年轻人坐卧不安,像是陷入烦恼中的维特:渴望爱,却不敢爱;想忘,也忘不掉;欲近,又近不了;想找,又无从去找。原来,苦苦思念一个人的滋味,竟如此的难受!年轻人被千般烦恼折磨,不知该怎么办。

  等他终于鼓起勇气,委托要好的同学开始秘密打听小白的下落。不料却听到,一个极为不妙的消息。甚至对沉浸在浪漫憧憬中的人来说就如同青天霹雳,他懵了。
 


 


  芯渐渐知晓父亲志清的身世,与母亲三姐妹跌宕曲折的爱情故事,是在偶然的家族聚会,舅舅姨妈们的随意闲聊时。早晨,园中花木因吸吮了一夜的甘露,显得生机勃勃。有勤快一点的小鸟探着小脑袋,啁啾着,振翼欲飞。由于这些生命的存在,诺大一个园子就有了色彩有了感觉有了灵气。

  二姨去水池边洗漱,芯跟过去也就着凉凉的自来水擦了把脸,然后悄声问她说,“听说你原来和我爸还有一段未了情缘?”

  二姨叹了口气,“唉,这事到现到想起来都有些伤心,为此我对你大姨很有意见,要不是她当初拦了一下,我也跟着你爸一起去抗美援朝了。”正说着,大姨从后面走过来,她们便换了话题。不过芯是个直肠子,终于还是忍不住笑对大姨说道,“你在咱家可谓举足轻重的人物呵!你干预了不少人的命运,比如二姨最初的选择;再比如我妈妈爸爸的婚姻,不然的话,哪会有我呢?”

  大姨听了这话十分高兴,她说,“其实最早你爸是对我最好的。”

  咦,这倒是个新情况。芯顿时劲头来了,缠着大姨听她讲故事,讲那些如烟往事。

  她讲得沉醉芯听得入迷,全然忘记了水笼头未关,滴滴嗒嗒、滴滴嗒嗒犹如洞箫横吹,在潺潺的小溪边、在喘急的山涧旁、在闻莺的柳浪中......


  她和他认识交往的那段时间,是在革命大学---一所专门培养干部人才的机构中。当时志清刚从失恋之痛里拔出来没多久。其实他,根本还没有开始恋呢,连手都没敢拉,更别说倾吐内心情感,就被人捷足先登。心上人同军代表好上了。后来结了婚并有了孩子。

  这个消息对他无异于兜头一盆冷水,透心儿凉。朦胧甘美的初恋,仅仅存在了短暂一瞬,就飘散的无声无息。他只能远远的为她默默祝福。好在新的生活在召唤激励着他,革命大学的火热气氛也冲淡了他的儿女情长与内心创痛。

  一位面如银盘、眉如弯月、眼似秋水的富贵女子渐渐走近。每当干部有什么活动要安排,她总是第一个积极响应。逢开会发言,因志清的口音带有浓重的乡土气息,说话快了一点,一般人还挺难懂。而她,不仅听得懂,还能大大方方站出来帮他,像是他的秘书或翻译,给他解了不少的难,她几乎成了他沟通大家的重要纽带,他心里十分感激。她年岁看似不大,但机敏世故,善解人意。和他挺投缘。与那些娇生惯养不谙世事只会撒娇使小性子的千金小姐迥然不同。

  在一次会后,他叫住她,慢慢地边走边对她说,“以你的良好条件应该出来担任些工作,首先一步是要解决组织问题。”他以团总支书记的口吻指点她,年轻人都要有上进心,应该有更大的活力。要争取做新中国的主人。希望将她作为重点培养对象。

  她领悟力极好,很快就表现出她惊人的一面。在他眼里,她简直就是个斯芬克斯、一个拥有无穷魅力的迷!


  一个晴朗的周末。同学们都在唱歌、洗衣,打扫室内清洁、个人卫生。这是紧张的一周后小小的松驰,不时地有歌声从这间或那间房门窗里传出来,轻轻飘散在洗涤过的空气中。

  他从收发室老头那儿取了一堆报刊和一封信。是她的信,信封背面还写着“内有照片勿折。”

  老头说,你们是一个班的吧?那麻烦你帮忙把信带给她好了。他说行,交给我吧。

  他七转八弯,找到正在水边洗衣服洗被单、洗的满头大汗的她。见她弯身正把一长条湿渌渌的床单拧干,袖子挽得高高的,露出一段胳膊,白白净净,就好象老家池塘里的莲花,不,是莲藕!她的一举一动都显得那么干净利落。淡青色薄毛衣使她整个人出落得山是山水是水,女性味儿很浓。他有些呆了,直到风吹落叶落到身上才醒悟过来。

  他把信递给了她。她一看,说是家里来的。忙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子,就接过去拆开了。一不留神,忽然从信封里掉出了一张小照片。

  他手脚麻利地帮她捡起来,仔细看了看,一个扎着翘翘辫、脸蛋圆圆的、笑起来还有个小酒窝非常漂亮的女孩,滴溜溜一双可爱的大眼晴。他很憨实地把照片给她,同时还说了一句,“哦,是你妹妹呀!”
他话音未落,她就扑吃一声笑了,说,“什么妹妹呀,这是我女儿。”

  “怎么你.....已经结婚了?你.....那么年轻就结婚,还生了女儿?”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扑吃又笑,笑得十分历害。“我十九岁结婚并不算早,比起有些女人来说,我都算晚婚呢。”

  他一想,是啊,比起自己农村老家的姑娘媳妇,她的确该抱孩子了。毕竟大城市的小姐水色好,生了一两个孩子仍看不出来。真是的。他心里头竟莫名其妙有些失落,好一阵缓不过劲来。

  她是何等聪明的女性!忙说,“我家的那位与你还有一交,都是一个老家出来的,你的话别人听不懂,我就听得亲切顺耳。要不是这我怎么能为你作翻译呢,也算是半个乡亲嘛!”

  他这时才明白,为什么总看她与一般小姐不同的原因。他怅然若失。也不找她商量事儿了。与她无意间碰面,还有点不大自然似的。

  没过多久,她带着一个眉眼和她有些相像,身材比她显得单薄的女学生来见他,落落大方地说,“这是我妹妹二茳,刚考进我们革大,她想要靠拢组织,还有些基本知识的问题想请教书记,看你能不能单兵教练一下?也算帮助同学进步吧。”? 他还能说什么呢?

  从那以后,二茳就常常来找他,有时借个书报,有时帮他洗点脏衣服,清洁一下房间整理整理内务,有时也把自己的学习心得笔记拿来,请他批评指导。一来二去,就亲近起来。他是把二茳当作小一点的妹妹看待的。一个是依恋崇拜,另一个是怜多于爱。二茳小她姐姐三岁,芳龄十七八,在同龄人中算是不简单的女孩子。生得秀气文弱,细细的身条儿尚未发育成形,宛若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

  潜意识中他似乎更渴望成熟女性的抚慰,并肩携手、风雨同舟?生活就是这么矛盾复杂:年轻男子喜欢和成熟丰满的女性交往,那温柔里多少含有一些母爱成分;而成熟的男人则喜欢更年轻的女性,在活泼天真的女孩子身上总能够找到自己濒临绝迹的激情。或许和人性有关?唉,想不清楚,也没空多想了。心里似乎总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压着,重重难关等待着自己去开拓去攻克;课余还要带领同学去开荒种菜解决生活物质匮乏问题,根本无暇考虑个人私事......还没等他思绪梳理清楚,命运就远远地拉开了他和她的距离。
 



  临毕业前夕,鸭绿江战火烧起来。当时谁知这场“抗美援朝”(西方称之为“韩战”)的历史意义是什么?对于东西方两大阵营的对垒、长达半个世纪的冷战究竟意味着什么?东方反美浪潮汹涌之时,麦卡锡主义阴影亦笼罩美国本土,影响甚巨......至于国际政治斗争、台前幕后的较量,则属大人物之间的事,更鲜有人知。平民老百姓只知道:朝鲜是近邻,唇齿相依唇寒齿亡。志清作为学生领袖,动员大会上他热血沸腾上台发言:好男儿就该听从召唤,随时准备消灭敢于来犯的敌人,将热血和生命献给我们的母亲!紧接着他第一个报名参加自愿军,一石激起千层浪,同学们都纷纷行动起来。

  晚霞给小河染上了一层薄薄的金红色,小树林也披着一抹柔纱,朦朦胧胧地倒映在河水中。

  他从办公室出来沿着河边走,正思着索什么。远远听见有人喊他,抬头一看,是二茳!
  沐浴着金灿灿的夕照,她跑得像只轻盈的小鹿,浑身洋溢着青春的气息。
  他站住了,带着几分欣赏的眼光和几分说不清的情绪,等待她跑过来。

  二茳一直跑到跟前才停下,她胸脯起伏着,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到处找你。他奇怪地问,是有急事?她说,不不,嗯是是,我......我想报名参军。他说好呵好呵,跟你姐说了吗?她头摆得象拨浪鼓,还没呢,我想先跟你商量。说完,她扭了一下身子,瞬时那张稚嫩的脸颊泛起了一抹潮红。
他心里一动。大哥似的拍了拍她的肩说,报吧,我支持你。

  哎。她如同领了圣旨一般,两蹦三跳地走了,走了老远,又回过头来大声说,等我报了名再告诉我姐。
他带着一抹笑意,微微颔首。站在那里,目送她远去。

  过了两天,头一批报名的青年人名单已用毛笔抄写在大红纸上,张贴出来,门口围着一大圈人在谈论指点着。大姐有事匆忙路过,忽然听到二妹叫“大姐”。二茳从人群中钻出来。嗫嚅着把自己要参加自愿军赴朝的事讲了一下,探询般地望着她。
  什么,你已经报名了?大姐吃了一惊,怎么不先跟我商量一下呢?
我...我征求了他的意见。二茳迟疑地说,脸微微红了。

  大姐立马明白“他”是指谁,没再说什么,只是唉了一声,说,不知爹爹会怎么想?
  二茳说,那你不要告诉他嘛。或者,等我走了以后再说?

  大姐说那怎么行,这大个事不先通气,爹爹怕越发要怪罪我。看二茳神情不安,便说既然你已经报了,待我去给爹爹做工作。
  好大姐,你千万要帮我这个忙呵!二茳信赖地望着她银月似的圆脸说。
  你呀!大姐点点她的鼻子说,翅膀没硬就想飞了?
 


 


  不知道老年的志清是怎样一种心境来看当年的?他的激情和冲动早已湮没在岁月里。可是当年的年轻人年轻人受时代氛围影响,个个都有英雄情怀。哪怕流血牺牲托举着炸药包爆破筒与敌碉堡同时化为升腾燃烧的火焰。人在阵地在,人与燃烧弹炸翻的土地共存亡......

  一天,他们行车在一段颠簸的泥巴路上。突然空中敌机发出一阵尖锐的怪叫狠狠地追上来了,向地面府冲着,哒哒哒,就是一梭子,打得车盖尽是洞眼,直冒烟。那司机大概是个新手,心一慌,方向盘一偏就冲进田里。紧接着只听到“咔”地一响,车翻人砸,打字机钢板等用具撒在泥地上。志清整个地被压在下面,先是感觉头脑一晕,顿时鼻粱挫断,血流如注。

  这时田野里还有几个正在劳作的朝鲜妇女,赶忙过来,抬的抬搬的搬,其中一位年轻少妇见此情景,二话不说,哧啦一下就把自己洁白的衣裙撕下一块,来给志愿军大哥包扎。然后身子一蹲,将他背起来就跑。

  他昏昏沉沉伏在少妇的背上,一颠一颤,胸口一阵阵热潮涌动......敌机仍在头顶盘旋,不时地扔下几颗炸弹、射出几道道火光。少妇仿佛没听见没看见似的仍然跑着。在危险和刺激中和死神赛跑。

  他晕乎乎的脑海里似乎闪过首长信任的面容、闪过指挥官眼晴注视手表、耳听报务员哒哒哒的发报声的焦虑神情,紧张而熟悉的情景让他陡然惊醒。他挣扎着,想下来,稍一动弹浑身刀割一般。手脚似乎不听从大脑指挥了......真憋气,恼恨自己怎么这么不中用?壮志未酬就先倒下,算个什么军人嘛?重要的任务还没完成,关键性的战役还没捞上打,就这么一下子光荣了,也实在太对不住这堂堂七尺男儿身了吧?想起远方家乡孱弱的老母,这会儿说不定正抹泪念叨儿呢,唉,她是流泪太多才把眼晴给哭坏的。当初日本鬼子强拉苦力去修炮楼,冒着倾盆大雨父亲半夜偷跑回来,浑身是伤惨不忍睹,没几天就含恨离世。母亲年轻守寡,含辛茹苦才把儿拉扯大,借钱读书,还没等有朝一日回报她老人家哩,不料命运却在这里跟自己开起了玩笑,那些该死的......正想骂着,嗖──地又一颗炸弹在身边炸开......眼前一黑,他昏死过去。

  等他再醒来时少妇已经不见了。自己正躺在一个山洞似的简易包扎所里。床头柜上,一个炮弹壳改做的花筒中,插着一大捧粉红娇艳的金达莱花,悄悄给他送来春的信息......潜意识里还留着她的体温,她温柔果敢的举动。心里汩汩流淌着暖流,泛起了一丝丝酸甜苦辣:想不到初次贴近异性,竟是在如此狼狈的情形之下?身边曾闪过一个个聪颖美丽的女孩,手都没拉一下,梦境一般飘过。连女人滋味都没尝过转瞬间就化为尘烟?可那些战场丧身的无数英魂,不曾经也生机勃勃?还有新婚燕尔、或孩子还在襁褓中就告别亲人的丈夫和父亲,又该怎么说呢?他忽然为内心闪过的杂念而羞惭不已。

  在战地包扎所仓促简单的修复后,身缠绷带的志清又回到火光冲天的前线。在最激烈的高地争夺战中坚守了三天三夜,上空是数万枚的炸弹穿梭。高地断腿残臂,血流成河。几乎每一寸土地都浸染着将士们殷红滚烫的鲜血。一批人倒下,接着又有人顶上。其惨烈程度已无法用语言来形容......


 



 



  爹爹刚写完两首《新解放竹枝词》,“解放以来事事新,”每一句的开头都是这句,而后面是:“刚刚见面称同志,却把老伴唤爱人。”

  刚解放没多久,军代表对财务总监爹爹说,你明天可以不来了。轻轻一句话,他就失去了工作。好长一段时间他烦闷难过,每天除了看书、写诗就不知干什么好。看累了,就自己和自己打牌。他打牌有时为了消遣,驱除心底的郁闷,有时是想不让动了半辈子的大脑空闲下来。一想到从此要完全彻底地靠儿女的膳费生活,对于倔强了半辈子的他来说,肯定不是什么特别愉快的事。亲戚们私下感叹,爹爹这一生大起大落,从不名一文到家产万贯、飞机轰炸最终一贫如洗的命运跌宕。曾经还被胁迫到日本宪兵队,日本大佐想利用他在商界的地位影响请他出任伪银行行长,被断然拒绝,大义凛然表现了民族气节。然而解放后他的老友民主党派领袖请他进京任职,亦被婉言谢绝---“你走你的阳关道,我就走我的独木桥吧”。

  倒是老伴比爹爹显得开朗乐观,她向来这样,哪怕天塌下来都不会着急的,还劝他说:“人嘛,不就是那么几十年,何必非跟自己过不去呢?”她的洒脱和随遇而安的脾性颇结人缘。她没有高深的学问,却有顺应潮流的聪明活跃。还被选到基层组织,在居委会常见她笑眯眯的。逢开会她便挨家挨户通知“开会喽开会喽”,早早搬个小板凳到会场,人家上面做报告,她在下面头一点一点打瞌睡。人家讲完了,她巴掌也拍得响。还说:“讲得好讲得好!”

  写完两首《新解放竹枝词》,这会儿爹爹搁下毛笔,捻着胡须正欣赏呢,见大女儿回来便叫她看看如何。大女泡杯热茶给爹端上,然后很兴致勃勃左右称道了好一会,见老爹面色挺和悦,这才说到二妹报名参加志愿军的事。

  什么?爹大声问道,手上的茶杯“咣”地往桌上重重一放,发脾气说,“这个二丫头好大胆,竟不回来说一声就自作主张?你们现在翅膀已经长硬了不是?已经不需要爹娘老子了不是?想上天上天,想出国出国呵?”

  大女见爹爹恼怒,有些发怵。赶忙去擦那洒在桌上的茶水。陪小心道,“爹爹您驾喝口茶消消气,二妹那边我去做工作。”
  娘这时也劝道,“唉,年轻人求上进总不是个坏事。”

  爹爹的眼晴又瞪起来了,冲着她发火道:“都是你惯坏的,你倒说得轻松。前天三女芸儿不打招呼就径自去了部队护校,不足15岁的小女孩她懂个什么?还瞒着我一大清早就没了影子。你做娘的非但不阻拦,只怕还给她准备了包裹吧,象什么话?这些孩子一个个都是你的遗传,当年你不是也想去参加北伐,若不是你爹拦得快,只怕早就没了小命。”
娘听了这话,笑口笑面插一句,“说不定就做了英雄烈女哩!”
“你做你的烈女当然不错,你亲人就遭了殃,伤心呕气还惹下一堆麻烦。”爹爹吹胡子瞪眼。把涂废的纸揉作一团,掷地。

  见父母吵得凶了,大女赶紧做和事佬,“爹爹、娘,你们看这样好吧,明天我就去学校找领导谈,把家里实际困难摆一摆,已经当兵走了两个哥哥和三妹,现在二妹也报名要走,一下子都去朝参战了留下老人和小弟没人照应就是个问题。所以我们要求组织适当考虑,争取把二妹的事办稳妥。”

 



  北国渐渐进入哈气成冰的隆冬时节。这个冬天差点要了志清的命。零下30多度的气温对生长在南方的人来说,简直就跟掉进冰窀里一般,冷得刺骨。防空洞口的冰柱足有一米多长。

  当心呦你的鼻子受过伤,别冻掉了找不着,以后娶媳妇就困难了。战友相互开玩笑,斗嘴取暖。

  他说,我光棍一个,缺少点零件都没关系,若是你的鼻子少了,老婆该天天哭鼻子了吧。

  几次大战役他的出色表现赢得赞誉,立了功。他努力想把自己炼成一块合金钢,身体却偏偏出现了耗损故障。夜晚寒气逼人。棉被不足,他尽量让给小战士盖,自己则盖着薄毯和棉衣,凑合着睡,早晨起来那脚竟还是冰得像死人一样。熬过几年寒窗,毕竟身体差多了,三搏两搏就往下垮。坑道生活艰苦似还能挺着,可是,饮水饮食条件的恶劣,引发了他的胃病。又成天咳嗽不止,肺部也发生剧烈疼痛;接着又开始大口大口地吐血──就像他当初在革大时一样吐得很历害。他很快就虚弱得一塌糊涂,面色如纸。那时候革大把他当作先进典型大肆宣传。班上同学们还凑份子钱来给他这个校学生干部送鸡蛋奶粉什么的,他躺在破庙里(学校的简易诊所),被阶级感情烤得暖烘烘的。而今人躺在异国他乡的坑道里,心戚戚然正回想往事呐,首长进来探视大家了。

  首长说,同志们好呵!坑道里齐齐的回应:首长好!首长又道:同志们辛苦了。首─长─辛─苦!这一声比第一句还响还整齐,别看先前个个病病歪歪,首长一来大家就精神振奋士气饱满,病虽没好,疼痛已减去了大半。年轻人感觉怎么样啊?首长这时已经走到他身边来了。

  谢谢首长关心。他挺了挺胸,说,我嘛基本上快好了,与病魔较量几个回合是不成问题......大话牛皮还没吹完,又一大口腥咸的热流涌上喉咙,他想忍,结果没忍住。哗地一下被单染成了红花朵朵。医生护士们立马忙成一团。护士向医生告急,说止血药品用完了。医生竖起食指一“嘘”,无奈地看着首长。

  首长握紧志清的手,说“这里条件相对来说要差一些,坚持一下,过两天就把你们转移到国内去,你们要安心养病。把病养好是最大的任务,祖国将来还等着大家去建设呢! ”

  那时候整个战况亦处于胶着状态,敌我双方打得难分难解。指挥官高层策略是打打谈谈。“战争是流血的政治,政治是不流血的战争。”“敌人在战场上拿不到的东西,在谈判桌上同样也拿不到。”这是首长和以后在一些电影或者报刊中传达给社会的一点微妙信息。

  在后方医院憋了半年,对他破损的内外修修补补。先还一直想瞅着机会去前线,闹着要出院。护士医生知道他病得不轻,说什么也不同意。主任医生说服不了,就搬出了院长。院长语重心长点着他的鼻子说,小伙子你心急也不行啊,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没了本钱你怎么干革命呢?他无可奈何。病魔拖着他,他的冲劲和活力仍憋不住要表现出来。他组织伤病员学习,唱歌,办壁报,帮护理员拖地打开水,闲不住躺不下。哪天要是躺着不动,不是病痛,就一定是在想心思。
隐隐绰绰,一个清丽的面容闪现......我会给你写信的。依依惜别时她说。

  他衬衣口袋里有个小本本,一个娟秀笔迹留下的地址,是她爹娘的住处。一看这笔迹,蓦然就思念起那小鹿一样轻盈、向他跑来的女孩子。


  三年后,志清从朝参战回来后见到大姐,问她二妹情况,才知她已经远走他乡。

  二妹从革命大学毕业后,既没按她的意愿赴朝与心上人一起并肩作战,又没留在当地任职,而是莫名其妙被分到下面县里。她当然不会知道,分配前组织部王科长曾找她大姐谈过话。

  说实话你的工作能力是没话说的。王科长说。现在机关有个名额已经考虑到你,不过,留在父母身边的只能一个,你已有了孩子,把你分到下面照顾不到家不妥,所以嘛你必须做好你妹的工作......大姐服从了组织决定。
二妹就被分配到下面区县,并被指派和区委书记结了婚。

  听到这个情况,志清默默无语。看大姐给孩子喂水端尿忙个不停。接二连三地生育,腰身圆润饱满有如葫芦。想法也和过去明显不同。经历一场战事,物是人非。谁能解释这其中的变故,理清这内心的落差?忽然间他好像得了失语症,不知道该说什么。怅然若失地坐了一会,就告辞了。隔了半月又来了两次,来了也带些水果糕点,送给老太太吃,跟老太太聊天。大姐自顾忙着孩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插话。
  老太毕竟多吃几十年的饭,待他走后就说,我看这年轻人有心事。
  大姐心一跳,手里的稀饭也洒了些,忙擦净了,问老太说,什么心事?
  老太太说,你得赶快给他帮个忙了。

  一个寻常的周末,他来找大姐,大姐这次倒是一点没含糊,爽利地说:走吧,我们一起到黄浦路陆军医院去找三妹芸看看,说不定她还能帮点忙。她们医院大,没结婚的女同志多。

  好容易转了几趟车到了医院,找到宿舍一看,芸妹没在,只有一个女同事小陈正吃着饭,见他们便很热情地说,哦,你是芸的大姐吧,常听她提起,嗨,你们姐妹长得真象。边说边给客人倒了杯开水。说芸正好值班,差不多该回来了。聊了片刻,芸妹进门看见大姐和一位青年军官,便和大姐打了招呼,问你们还没吃饭吧?大姐说不要紧,我们稍坐一会就走。芸妹说真不巧,我下班晚一点,食堂的饭菜也光了。大姐说这你不用忙,吃的问题好解决。要不,我们先去外面谈,免得影响小陈休息。
 



  宿舍前不远处有一片修剪整齐的草坪,绿茸茸的好像一块地毯,院里很静,鸟语伴着花香在空气中轻轻飘散。阳光温柔地照在芸那张几乎完全没有修饰,连刘海都没有一丝的光洁的俏脸上。

  大姐说,志清是我的同学,刚参战回来。他还是单身,年龄也不小转眼就快三十了,想看看三妹这里有没合适的,给介绍一个。

  芸点了点头,说,大姐交办的事,我一定尽力就是。只是...不知有什么要求或条件?说话间脸就有些红了。
志清说,也没什么要求,只要人好就行。”

  在碧草如茵的地上坐谈了半小时,三妹的轻言细语与大姐的干练泼辣形成鲜明的对比。与二妹比,三妹更腼腆内向一些。志清想。一上午转两趟车又走了半天路,肚子咕咕咕早就在提抗议。他掏出钢笔在小本上刷刷刷地写了几个字,撕下来给她,说,这是我的通信地址,希望今后多联系!

  芸说,今儿大老远来让你们空坐了半天,连饭都没吃。可是我还要赶着上班,失陪了。

  与芸妹告辞后,志清与大姐两人出了陆军医院大门,一边四处寻望吃饭的地方。他说,今天让你陪着跑了一圈还不说,还让你陪着饿肚子,真不好意思,这样吧我来请客。

  大姐笑道,谁叫我们是同学呢?你一个月就那么点军响,还是省着点,等以后办大事时再请我也不迟。

  街边小饭馆,志清买了两大碗阳春面,两人吃得呼呼啦啦的。志清边吃边说,你妹妹一看就知道是个本份的姑娘。

  大姐说,我就怕她吃亏,好在医院环境不错。别看她话不多,却比谁都要强!

  志清笑笑,说,这我已经看出来了。她下班了还在科里忙,连饭都顾不上吃。

  大姐说,你没看见她的照片,挂在院部大楼的正门橱窗里。年年如一日的先进、劳模和标兵呢。

  从那以后,志清一有机会就来医院探望芸。他生得浓眉大眼仪表相当英俊,只是那英武之气里竟有几分深沉和忧郁眉宇间蕴含。且身高一米七八,身板儿笔直,肩章闪烁,皮鞋锃亮,走起路来咔咔作响。同寝室的小陈喜欢开玩笑,故意问芸,嘿,他是谁呀?芸支吾说,从前我大姐的同学。想让我帮忙关心关心找对象。说着,脸又红了。小陈说,是介绍给你的吧?赶快坦白,你的脸可是给你泄了密哟!

  她不好意思就去哈小陈的痒,小陈边躲边乐,两人闹成一团。直到小陈哎哟哟地求饶才作罢。小陈理了理疯乱的头发,哎,说真的,我看他人挺不错的,你真该考虑一下哪!

  芸其实有不少高攀的机会,都淡淡地放弃了,连她要好的朋友都替她惋惜。其中一位相貌堂堂,是军区政治部的文化官,有事没事常来找她,检查检查身体、拿点药什么的。他所管辖的一拨文工团员,活泼漂亮的女孩子一抓一把。也不知是吃了迷魂药还是怎么地,白衣天使的纯真善良和细致,文静羞怯的天然本色,偏偏让他迷恋不已。

  芸的追求者中既有医术高超的大夫,也有爽朗热情的伤病员。他们总是在已经出院很久后仍不放弃“爱我所爱无怨无悔”。小伙子真是心灵手巧呵,用铁丝制作的小自行车、小手枪什么的,五彩的胶丝缠起,缠得漂漂亮亮托人带给她。她收下这些小礼物,又买了奶粉补品托人转过去。每逢新年,她都会收到一大堆各色各样的贺年卡,有的用羽毛用花卉粘拚出无比精美的图案,譬如一枝窗外含苞欲放或傲雪怒放的梅花,譬如蓝天祥云中一只翱翔的白鹤;空白处是一行或两行小诗佳句。

  芸看到这些,眼晴就涌起一阵潮雾。呆呆地想好久。问自己,谁是她可以终身相托的那一个呢?

  志清的情书情诗一封封鸿雁似的向她飞来,如夜莺在她心里歌唱。唱了整整三年零九个月!


  一天,大姐在家给女儿做小衣服,芸妹突然来了。大姐看她手里还拎着一大网兜水果奶粉,问她,你这是干什么?芸说,我想让你陪我去看看志清,他住在167医院。大姐吓了一跳,问,他怎么啦?芸妹说,他刚做了个手术。大姐忙放下手里的活计,说好吧,走,一起看看去。难怪说怎么好久没见他来呢。哎,你消息倒比我灵通呵。芸说,他给我来了信,告诉我他住在哪科哪病房。大姐哦了一声,就不再多问了,她知道这位三妹妹的脾气,她想说的,你不问她也会倒出来;她不想说的,你怎么问她也不会说。

  有个周末,她不声不响把志清带到家里。志清第一次上门,爹爹出来只是点了个头,娘稍陪坐了片刻。后来,芸让小弟老九去餐馆端回了肉丝面和一盘小炒,吃了个便饭。他们约会去看电影《桃花扇》,优美而凄婉的故事深深打动了芸。志清递给她一条手绢,她不好意思悄悄揩去腮边的泪。

  志清后来把这次上门情况如实向大姐说了,大姐点点头说这事儿看来十有八九成,我了解三妹,一般她不轻易带男同志回来见爹娘的。

  芸还有一桩心事难以启齿。大姐替她转话给志清,说她体弱,医生诊断可能将来影响生育。

  志清说这没关系。假如实在想要孩子也可以找你抱一个来养,反正你们家孩子多。

  大姐对芸一说,芸很感动。中秋,他们买了些糖果糕点,简简单单就把婚事办了。谁料,芸喜出望外地怀了孕,第二年生了个小子。哪知道孩子竟一个二个三个......接连而来。喜上又添忧。加上神州天灾人祸、运动接踵而至,小俩口简直被周遭的各种压力弄得晕头转向喘不过气来。

  那几年全国闹饥荒。人人都感到米的金贵,连种稻米的老农都饥肠辘辘没米吃。小孩子只有喝几口照得见人的清米汤。大姐家人口多,粮食不够,有时还要靠芸妹接济一点。最艰难时,甚至连部队食堂磨下的豆渣麸皮,还有家属开荒种菜剩余的红薯叶等等都一包包背回家。总算让大人孩子过了那个坎。大姐常常感叹:城里人,不管怎么样好赖都有口食物顶着,那农村人可遭孽了,听说有的地方连草根树叶吃尽,就吃观音土,吃下去就发胀。肚子胀还拉不出来,直到胀死。我们虽然患有营养不良,但比起饿死胀死的人,就已经算幸运了。

  志清那年月刚从军队转业在机关工作,一年到头要参加运动,常常还要抽调下乡。芸则每隔两三天就是大小夜班,熬得人面色发白无暇他顾。芯出生时一丁点儿大,活象个可怜的小病猫。放在称盘上,连皮带骨还不足五斤。助产士直摇头,说,“小可怜一看就知道严重缺钙,只怕以后长不好的。”芸听了这话,心疼得直落泪。芸自己小时也不讨喜,丑小鸭似的灰扑扑的。整天跟着奶妈一块儿受气,她的奶妈是个北方人,人称冀妈冀妈。天生一个大扁脸,有些麻子,眼晴还直眨巴,都说吃了她的奶,就会长得象她一样丑。芸后来出落得标致,反让大家刮目相看。

  气息微弱躺在产床上的芸,认定那病猫一样的小东西是花骨朵,竭力呵护。以后,断断续续也为孩子请过保姆。保姆有事告假,实在没法,只好将两岁半的芯暂时送到老家奶奶那里。

  临上船,志清将孩子抱给所托的人,哄她,“爸爸就会来接你的,你乖哟。”小孩一离开父亲怀抱就伤心欲绝哇哇大哭,拼命喊着“爸爸......爸爸......”叫性情刚烈的男人泪湿眼窝。时隔很久,他仍然会听到芯哭喊着叫爸爸的声音。半年后才把又黑又瘦的孩子接回,送幼儿园。孩子一口乡下话,小手指着天上的飞虫,叫着“金铃虫!金铃虫!”芸听了,笑得差点岔了气儿。以后还常常模仿几句弯扭的乡土口音,讲芯的稚言趣事。还说给她吃了好多宝塔糖,打下25条蛔虫。芯自然不会记得蛔虫,但记得宝塔糖是淡淡的甜,五颜六色的圆锥形,上面有些弯弯曲曲的纹路。模模糊糊她也还记得乡下奶奶晚上点煤油灯,灯火如豆。听说奶奶眼睛是哭坏的,就一心想多给奶奶抓些萤火虫来照明。至于其它,早忘得干干净净。

  母亲送孩子去幼儿园,从三岁到六岁全托,周末才能回家和父母相聚。每每出门前母亲都会往芯小手里放一把小零食。芯那次是拿着一颗红色的水果糖、一条透明玻璃纸包的夹心芝麻蛋卷,跟妈妈说了再见。一进门糖果就被阿姨搜走,还笑笑的,说就放在阿姨这里保管,等星期六回家前还给你。芯晚上有时睡不着,躺在小床上翻来覆去,想着红糖和夹心蛋卷还咽口水,搬指头数,巴望星期六快快到来。这天,终于到了,阿姨忙着把一个个孩子往家长跟前送,闭口不提什么糖果的事,仿佛全然忘记了。芯很失落,小小心灵就有了上当受骗的最初感觉。阿姨呢,从此变成了一个笑面虎。

  芯见两个阿姨用一种异样眼神瞅着母亲的背影,交头接耳唧唧咕咕:哼,资本家的臭小姐,过去还有奶妈呢!懵懵懂懂的小孩子,不明白“资本家”是个什么怪物?为什么大人会悄悄地掉泪?无处申诉?从劈天盖地的大字报和高音喇叭的声嘶力竭中;从母亲下农村医疗队、跋山涉水劳动改造无菜可吃硬着头皮去碰生蛆的腐乳;尔后舅舅们的“平反通知”下来、缠绵于病榻的母亲终于露出惨淡的微笑中......她渐晓人事。

  在旧相簿里,奶妈抱着芸。泛黄的黑白照片隐隐约约记载了一个女子忧郁而短暂的人生。
 



  爹爹至死都不接纳那个硬塞给他的二女婿。(芯也一直想不通外公在这件事情上何以那么倔强绝情?)

  二茳总是听到他怦地一声关住房门的声音,刀一样把她的心割得辛辣生痛。老人的愤怒加深了自己对自己不幸命运的哀叹。尽管别人看她一步步升到局长还挺羡慕,认为是沾了老公的光,她却苦笑,她为此付出一生的代价。

  二茳是个不喜欢抱怨命运的人。她不得不咬牙忍受着来自多方面的压力。最初是组织上日日夜夜轮番轰炸式的谈话,然后是亲人月月年年遗弃般的冷淡。

  她宁愿跟随心上人去那炮火连天血肉横飞的战场,让青春开出血红灿烂的花,也不愿委屈自己窝窝囊囊的活着。她的郁闷情绪不知该怎样宣泄,就沉默,消极地跟自己身体过不去。她憋气,流泪,几天不吃不喝。

  区委老张老李都劝她,批评她:二茳同志你这样就不对了嘛,怎么能不听从组织安排呢?你是从封建旧家庭里走出来的,是谁把你培养成为一名干部?是组织。革命大学培养造就了你,你就应该服从需要、时刻听从党召唤。你怎么能跟组织使小性子?耍大小姐脾气呢?!再说老王是个好同志好干部,文化虽然不高,但从枪林弹雨中过来的,为革命也做出了很大的贡献嘛,难道我们不应该在生活上尽量照顾他体贴他、帮他解决好婚姻问题吗?你的出生背景不大好,这组织也知道。既然与工农干部在思想上、生活习惯上有距离,那你就更应该彻底改造自己小资产阶级的、不健康的毛病。与老王结合也是向他学习请教的绝好机会。这个道理,难道你还不明白?你不吃饭闹情绪,就是有思想抵触,就根本违背了组织原则。你还年轻,日子还长着哩,你再好好想想吧!

  ......这样,打了多时的疲劳战,二茳终于想通了认命了。再说,她不认命又能怎样呢?

  爹爹就不同。爹爹讨厌谁是做得出来的。这点谁都怕他。他才不管你是谁呢,天王老子都把他没奈何。

  这天,他就让初次登门的二女婿很难堪,吃了闭门羹。他根本不准女婿──事实上他不承认也是他的女婿──走进他的房间,女儿便也进退两难呆在外屋客厅,由娘陪着说说话。那女婿虽说是个区领导,平时呼风唤雨也有些威风八面,在这倔老头面前也无可奈何,只是闷头坐着。
娘也找不出话来跟他谈,气氛沉闷好像大雷雨即将来临的前兆。

  偏偏这时爹爹出来了,他目不斜视,昂首阔步旁若无人地穿过客厅,去厕所。然后又继续旁若无人地走过,回房时门怦地一关,仅仅是怦了一下,却惊天动地重复响在了每个人心上。
女婿越发坐不住了。

  女儿的泪花在眼眶里打转转,娘也不便多留,就拿了些衣料食品什么的给女儿带去,说,自己好生过吧,你爹爹就那么个脾气你也别怪他。也许...也许过一阵子气消了就会好的,那时你再回来看看爹娘吧。

  从轻盈的小鹿到悲伤的背影,只是转瞬之间。二茳从此很少回来,在那偏远的山区,任花开花败。
 

十一



  父亲志清患病的消息传来时,芯漂泊在大洋彼岸。她拼命地打越洋长途电话,一遍又一遍地问:要不要我回来?

  父亲说,你回来不就没有回头路了么?那些年的苦不就白吃了么?你现在回来干什么呢?我不想你因为我而放弃你的追寻,我心里会不安的。老人在电话那头先抽泣,继而大哭,情绪控制不住了,喊起来,千万不要这个时候回来啊!

  父亲执意不让芯回。说,我还没有到那个程度。再说就是不行了,你回不回,都没用。芯叹息,父亲这一生经历了多少风风雨雨,从未卷入任何斗争旋涡,既是幸运,也与他内敛谨慎有关。在“一打三反”中,他竟连用了公家的几张纸写了封家信都要检讨。讲起来让人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改革开放,他依旧不腐不贪两袖清风;握有单位人事大权,却没给子女弄个一官半职;甚至当人家好烟好酒送上门来求他帮忙,他也是秉公办事。直不笼统叫人把礼品拎走。人世沧桑,社会观念瞬息万变早就乾坤倒转......你在位时人对你点头哈腰、啥事跑得屁颠屁颠的,一旦不在位了,患病就诊连要个车都难矣!一谈起他也是牢骚满腹,可牢骚管啥用?(想开了,索性去和一班老友打打麻将,快活一天是一天,得过且过吧。)早年无钱买牙刷、龋齿使他一口牙过早脱落。他口齿漏风对女儿说,我们吃过的苦你没吃过。但我也明白你有自己的寻找,不要轻易放弃。

  芯没有想到人生会如此进退维谷。思绪如此纷繁、沉重。她托朋友带钱给老父亲养病。朋友探亲回国,见饱受疾病摧残和精神折磨的老人在秋风中瑟缩,好似一片枯黄的叶子,随时就要凋零飘落。想起一些留美学生,因亲人患病,陷入身份未解决和亲情的矛盾撕扯中。一个学美术的上海人,10年后才有机会回国。一说就难过,为没能给父亲送终而抱恨终身。

  听了朋友的话,芯神情黯淡。陷入诸多困惑矛盾之中。是啊,一代人自有一代人的命运选择。正如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主题,每个时代的年轻人也都有他们的激情和梦想所在。可是我们苦苦追寻的,究竟是什么呢?是那些迟来的、被这样或那样的现实打了折扣的自由?还是曾经有过又幻灭的梦?

  旧同事听说芯父亲身患疾病,芯情绪低落,徘徊在走与留之间......就给芯邮来一封信。芯拆开信封,内有一张问候卡,一百五十美金的支票。卡上写到:一点心意,给你父亲多打电话吧!

  喉咙哽塞,一片雾也似的热潮骤然涌上她的眼帘。芯在烟雨凄迷的异乡街头疾步而行,流在嘴里的,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她不停地打电话,给亲朋好友四处联系比较哪家医院条件的优劣,医疗水平的高低,找专家了解治疗方案。给父亲精神动力和参考意见。鼓励他战胜病魔。让他接受手术治疗,加强心理和生理的抵抗力。

  那些时日,说是高干病房没床位。父亲的病床就凑合着搁在肿瘤科的走廊门边。寒冬腊月天,人们出来进去的,带起阵阵小风和响动,加上穿堂风忽忽,老人直咳嗽,夜晚也睡不了。继母阿姨央求大夫护士帮个忙,说,这样的环境叫好人都挺不住,更何况还是个风烛残年疾病缠身的老人?他们无奈摊开两手:病人多了没床位,你有啥法子?亲戚便去找熟人朋友帮忙,好容易才搬进了病房。谁料病人住了院,手术却迟迟不进行,也不知何故?一会儿医生检查说有点肺气肿,不碍事;一会儿又检查说身体有炎症,不便手术,这样拖了差不多一个星期。
芯很狐疑,觉得有些不对劲,便频频挂电话询问。

  听照顾父亲的阿姨说,我和你爸爸急得不得了,不知道该怎么办啊?医生光检查,不动手术,这样拖下去怕是不好。听同病房的人讲,一定要送红包,手术医生要送,麻醉医生也要送,护士也要送......大约各是多少。不能不送。亲戚却说不需要送,是通过院方领导打了招呼的,也是几十年的老朋友。老朋友还要说什么呢?芯问过亲戚,亲戚说送他们好烟好酒都不收,说要请客吃饭也不吃,医生说他没空,刚买了房子,要装修。“怎么办啊?”阿姨说着说着就在电话那头哭起来。她不仅担心父亲的病,同时也担心自己的身体、担心以后的生活,伤心忧虑就随着泪水一并流了出来。

  这边芯一筹莫展。她对国内现在的情况可以说是有些隔膜了,毕竟出来几年,事事都有了变化。她左右为难想了一阵就给北京朋友挂电话,说医生的情况。朋友说,该给的全得给。打过招呼有什么用?我父亲病重住的还是最好的301医院呢,连看护都得打点。你赶快跟家人说,千万别拖了!

  芯明白了医生说“没空,要装修房子”的潜台词。她赶紧给家人电话,让把该送的红包全部送到。
第二天,医生就安排做了手术。


  芯后来给父亲电话。父亲感激涕零说她建议很及时。还颤颤巍巍地告诉芯,你大姨,前天走了。芯半响没说话,她知道大姨和外婆患得是一样的糖尿病,富贵病,被慢性病折磨了很多年痛苦不堪。想吃,不停的想吃,又不能多吃;总是被欲望和克制欲望的痛苦纠缠着。原本丰盈圆润的身子,最后竟零落成了皮包骨。

  其实你大姨早先对我是很好的。父亲告诉芯,当初革大一个班百把学员,吃饭时七八个人一锅饭,一盘菜。因菜少,三夹两夹,盘子就见了底。对狼吞虎咽的青年来说,简直是不够塞牙缝。
你大姨总会悄悄地拨些菜在我碗里;有时是埋在饭里几片肉,还有香喷喷的酱菜。不晓得是她家人捎来的,还是她自己烧的。那年我生病,她也带些营养品来破庙里看望我。父亲很感慨,孩子气地对芯更正补充大姨曾经说过的话。应该说她一直对我是很好的,不光是我对她好。

  芯忍不住问,那你是她的入团介绍人?父亲说当然。那么二姨呢?父亲说不是,她来得晚,好像是三班的吧?渐渐苍凉的记忆和声音模糊了,遥远了。远的就像已经蒙尘的、被人早已淡忘了的历史。

  芯坐在旧金山北岸区斜阳西下、尘烟浮动的阴影里,想着父亲和大姨之间的恩恩怨怨、与母亲三姐妹跌宕曲折的爱情故事。一肚子零散细碎的回忆,在孤独的一刻消融。

  蓦然就看见,父亲老泪纵横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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