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的回归
历史的沉重
─读《邮购新娘》
公仲
(中国小说学会副会长,世界华文文学学会副会长)
尚未见其人,先读其小说。我相信,文如其人。于是,我想,她该是一位文静、端庄、贤淑,而又饱经时代风霜雨雪,面容苍白,身材瘦弱的年长妇女,一位胸怀开阔、坦荡,充满激情和爱心的悲天悯人的睿智哲人。待见到张翎,我暗暗吃了一惊:她怎么竟是这样一个充满活力的乐观、大方、清纯、秀丽的江南女子?可听到她开口侃侃而谈起来,那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出于职业,我对语音还颇挑剔,可她除那一板一眼、慢条丝理的语调不如京油子顺溜外,似难挑出多少破绽来),那慷慨激昂的神态,那抽丝剥□的精细分析,那深刻辟透的理论阐述,叫我终于确认了:她像张翎,她就是张翎。一个真正作家的精神、气质。
她的三个长篇,一部上一个台阶。可就书名,我倒更喜欢《望月》、《交错的彼岸》,寓意深刻,蕴含隽永。而《邮购新娘》,似过于直白,一个这样具有丰富深沉题旨的严肃高雅之作,容易被误视为通俗流行小说一类。书中说“一本俄国女人到美国谋生的书”,也叫此名,就更雷同了。倒不如干脆叫《涓涓》、《新娘》或虚一点,雅一点,什么《归宿》、《尘世》、《寻觅》、《多伦多,再见!》等等,这都是个人偏见,事后诸葛亮,无关宏旨。
读她的小说,我特别欣赏她的语言。在休士敦、哈佛等地讲座,我也特别介绍了她的语言。这是一种离开了母语语境,吸取了他国语言新质而又不露痕迹的独特的新的华文语言。它不同于严歌苓的简练、辛辣、刻薄、幽默,略带川味的京腔;也不同于哈金的单纯、平易、朴实、淳厚,如二人转式的东北调。她的语言既有江南吴语的温软、甜美,也有江浙海派学者的现代学院派腔调。有说她咏物写人有[红楼梦]的遗风,也有说她记事抒情有张爱玲的风韵。读她小说,那语言如行云流水,清新、流畅、生动、鲜活,是美的享受,是情感的陶冶,也还有生活的哲理、人生的真谛的启迪。
这里信手摘了一段文字,是男主角林颉明在多伦多机场接他的邮购新娘涓涓的一场描写:
“他没有立刻走过去,而是远远地站着,用目光将她从头到脚地测量了一遍。他发现他的目光被她无处不在的清晰分明的轮廓线条割得辛辣生痛。她如约穿了那套衣服,衣服大约洗过很多次了,退了色,清清爽爽地带着洗衣粉和漂白粉的痕迹。她几乎完全没有修饰,任凭青春如水般地从衣裳的拘束包裹中挣脱流溢出来。他从她身上立刻读出自己无可挽回的苍老。与她的真人相比,她寄给她的那张照片不过是一个不知被盗版了多少次,谬误丛生模糊不清的拙劣副本。”
这是林颉明的主观镜头,从林的视角来观察涓涓。这也是一种间接描写,不正面刻划,而是以林的侧面观感来表现涓涓的容貌、姿态:“无处不在的清晰分明的轮廓线条”把林的目光“割得辛辣生痛”,“任凭青春如水般地从衣裳的拘束包裹中挣脱流溢出来”。还有反衬,“他从她身上立时读出自己无可挽回的苍老”,她那张照片,成了“不过是一个不知被盗版了多少次,谬误丛生模糊不清的拙劣副本。”这段描写,同时也完成了小说的情节交代和人物心里活动的剖析。两人在异国他乡的首次见面,并未有一种激情的冲动,而是要“远远地站着”,“从头到脚地测量一遍”,这表露出了一种彼此生分的陌生感;对涓涓的美貌、青春,林颉明虽为惊愕,却并未有欣喜、幸运之感,而只是反觉自己的苍老。这里不仅显现出了无奈、伤感的距离感,也在这本应该是大喜的迎亲中,隐隐约约暗示着,这也许是一场悲剧的开始。小说中,诸如此类的文字,俯拾即是,不胜枚举了。
我总认为,文学是语言的艺术,语言是小说的门面,第一基本功。如翻开小说,里面语言诘屈聱牙,磕磕巴巴,罗里罗嗦,或食洋不化,洋泾浜,欧化倒装句满天飞,语意含混不清,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谁还愿看下去呢?有意思的是,此类毛病,国内小说不少,而海外华文作家反倒比较注意。这是值得国内作家和文学爱好者深思的。这里也许有一个语言文化的距离效应:越是远离了祖国,越是倍觉祖国语言文化的亲切、珍贵、可爱。他们已经把中文写作当作是乡思、乡恋、乡愁的一种寄托,是对故国家乡母语和母语文化的一种回归,是对孤独于异国他乡的失语和失忆的一种抗争,是寻找自己的精神家园、灵魂归宿的一种最后的奋斗。张翎就是一例。
张翎说,她的小说可以有几种读法,可以从娱乐的角度,也可以从历史的、文化的、社会学的角度来读。我看,还可以从政治的角度、经济的角度,以及心理学、伦理道德学甚至宗教、种族等各种角度来读,每种读法,都可能会有新的发现,得到新的审美启示和思想情感的激发。见仁见智,百人就有百个哈姆雷特。我以为,作为一部长篇小说,它应该有更大的包容量,它可以成为一个时代的史诗,也可以成为一个社会的百科全书。如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被列宁誉为时代的一面镜子,曹雪芹的《红楼梦》被学者称作清末的百科全书。它可以让人们从各种角度来解读、欣赏,从各种领域来学习、研究。它具有广阔的丰富性和多义性。当然,并非每部长篇都要求这样的写法,然而,能有这样的气势、规模和特性,无疑可以成为上乘之作的。
张翎的小说,就具有这样的特性。《望月》是如此,《交错的彼岸》是如此,如今这涓涓新娘也是如此。涓涓母女三代,经历了整整一个世纪的风云变幻,从军阀混战、抗日战争、国内战争,到之后的种种政治运动,反右斗争、文化大革命。改革开放以后,又是远涉重洋,为生存和发展重新开始了顽强的拼搏。她们历尽艰难,茹苦含辛,到今日还好像才只是刚刚起步。围绕着她们的那些男人们,从纨裤子弟崔公子到革命干部江信初、秘书李猛子,从浪漫画家沈远到餐馆老板林颉明、干洗店的薛东,他们也都饱经忧患,受尽折磨,一个个都深深打下了时代的印记,成了那个百年中国的见证人。还有那约翰楞威□蜓饱B保罗楞威尔逊祖孙牧师和路得,以及餐馆打工的黑人塔米几家的身世,又演绎了大洋两岸另一类的宗教和种族的家族变异史
凡此林林总总男男女女的辛酸故事,让我们真切地感受到了岁月的无情,人生的无常,世事的浩淼和人间的苦难。一种历史的沧桑感和沉重感不禁油然而生。我不由得慨叹、惊讶起来:这是出自一位飘泊在大洋彼岸的女性的手笔呀!一个纤细、柔弱、娇小的玉手怎能支撑得起这百年历史的沉重?然而,张翎居然成功地举重若轻地把它托起呈献在我们面前。没有愤世嫉俗的叫喊,也没有义正严辞的批判,一切尽在不言中。她巧妙地找到了一个支点,把那百年沉重羽化为一曲曲美丽动人的爱情故事,尽管仍有丝丝缕缕的淡淡哀愁,尽管这些爱情故事并不那么美满、圆满、幸福,但终究透露出了一线光明,留存下了一点希望。历史的沉重就这样被巧妙地用人间的善良与爱,稀释、溶化成了一樽香醇的百年陈酒。
请畅怀喝一杯吧!那里面有浓浓的甜,也有一点点酸。
草就于德梅因旅次11/27/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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