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中美数奇
陈 田
1999年10月,读到陈田军与夫人自美国寄给我“陈田姊姊”的信,说“闻你患癌,愁肠曾断。未闻病发同忧,即知手术顺利同喜。不过对此顽症的突袭,恐仍未免感伤!今改称呼“姊姊”,致我俩亲切慰问之情。望能增点心温,加强抗病力!料看信如闻弟妹之声,欣然一笑解千愁!我还有诗助兴:你叫陈田我殿军,分明姊弟共依存;战场诗国皆同志,别有亲情不待言!”看了,我被感动的亲情沸腾,自不待言。从此,他敬我如亲姊姊,我爱他也如亲弟弟。我读尽他送给我的十多本著作,参与他自美国回乡的无数次文化活动,更了解他了。
2003年11月,田弟第二十次自美国归来,邀请亲友举行“陈中美八十初度与明园玉楼咏诗会”,我作诗庆贺之余,感情如泉涌不止,就执笔为文,记下我对他的认识。
陈田军本名庭钜,1924年8月1日生于台山三合大泽村。他在《台山小文人传》中自述:“为人颇奇特:青年好读古人诗,能吟旧体诗;出身工商业者之家,却爱劳动,爱农村,有隐士风;经过抗日战争之后,爱国爱人民心热,乃剧变成志士,寻求革命之道,就学于香港中国新闻学院”。我信这是真话,是从他率直的个性和文风得到殷证的。他这富家子弟的突变,实在出奇!
可贵的是这小文人言行一致。他在《读岳飞文集》诗中说:“读公一曲满江红,纵然书生也心雄;不甘神州沦敌手,终当投笔起从戎!”虽然当时他没有机缘参加抗日战争,但后来还是参加了解放战争,而且险些丧命。
他是在母亲葬后五天即离妻别女去参加滨海游击队的。他从军行一个月就想作较大贡献──利用财主仔的名声回本乡作革命活动,开辟三合游击区。当他回乡作革命活动时,共军还被称作“共匪”,累得身为三合著名商人的他的父亲惶恐度日,不得不登报声明同他分家,冀免连累。他惶恐不安的妻亦无可奈何,倒卖掉金饰供他买手枪。当时他号称田家军,得到贫农的支持,又侥幸避过地主的暗杀,在两个月内就把大泽村建成为老区联安与附城基地岭背之间的新据点。于是,他创造了“参队三个月就入党”的奇迹。接着他又受到更严格的考险:他在白略村学校深夜独自警觉起来发现敌情,在两敌冲进住处喝令举手的危急关头,独先开枪击敌夺路出走,也为武工组长及全体组员打开出路,且毙敌一人。如此反败为胜,太稀奇了,当时三合武工组受到滨海总队的表扬奖励是应该的!当台山全面解放时,他奉台北独立大队政委之令接收三合乡政权和武装部队,也是光荣的!
1949年11月,陈田军接受台山县人民政府委令为第七区三合乡临时行政委员会副主任,开始使用“陈田军”名字。他认为陈田军从事乡政数月,低能、粗暴、无功。调任中共台山县委会宣传干事经年,胜任愉快。1951年1月,又奉县府委令为台山县长途电话所指导员──上无所长,是全县十个电话站的唯一领导者。他不负所托,两年间建成了遍通全县区乡的电话网,及时支持土地改革运动──因此得免直接参与土改的暴力行为;但仍受到当时政风的影响,对下刻薄寡恩多过失。终于因相信战友反映一话务员任职前曾遭麻风病人强暴事,竟托外出购买器材的技术员(民社党一般党员)顺便带她去广州医院检查;事后只在所内宣布无病,不允发证明书给她回乡澄清是非,自以为未曾派员下乡调查此事,不必对乡民的传说负责。因此招致她的怨恨而向上告发,卒以“依靠坏人,诬陷干部”的错误,于1953年开除党籍,撤台山电话公司经理职(这时电话所因并入私营同声电话公司,改称台山电话公司,故职称经理),降为台山人民银行白沙营业所办事员。也在这一年,他父亲病逝,留给他后来想起伤心莫补的自疚──原来他也如父亲一样怕被亲属连累,土改一开始就不敢回三合探亲,尽管他父亲卒之划为工商业者而非地主,仍疏远到父亲病重也不闻、闻丧也不临。甚至被开除党籍了,仍迟迟未悟前非!
谁知陈田军政途的失意,却为文学的得意开路。他从事农村金融工作三年,恢复书生作业,不时作诗咏诗宣传,配合农村工作。虽两年后起任营业所主任,成绩中上,他仍不安心。卒以曾学新闻专业为由请调,为台山报副刊编辑。从此得用所学,乐干忘倦。且这时复查并非依靠坏人,恢复党籍,更加忘我工作。在那大跃进年代,他积劳成肺病肝病,却在1959年5月得到“在58年的工作中能忠于职责,成绩优良,被评为模范地遵守党纪、政纪的优秀党员、优秀干部”,受到台山县委会和县人委会的记功奖励。
此后,陈田军又兼任台山县志主笔以至专任台山县志编写组长,乐干忘病,终于1963年完成《台山县志稿》,为台山立了文功。可是他不肯做“党的驯服工具”,任台山报编辑时留恋专业,不服从调动──明知去农业办公室工作可能升级也不肯去。写出县志稿后又为保命计,为继续修好县志稿出版计,抗拒不去参加那与贫农同吃同住同劳动的“四清运动”。因此为上级所厌恶,命作农村特派员,先后长驻端芬、赤溪农村,做但吃苦而无实益于农民的工作。至1966年春,调任台山县侨联会秘书、新宁杂志编辑,自以为可复用所长,不料文化革命兴起,7月间刚从广州治病归来,即陷入统战侨务系统的大字报深渊,被当作“台山小邓拓”来批判了。从此,他解放前与解放后的数项奇迹都变成了罪状──平生行为上的数奇,成为命运上的“数奇”。
1968年8月,文化革命进入清理阶级队伍阶段,陈田军又被诬作叛徒,清除出革命队伍。在县城残酷斗争了,又带往联安五七干校监督劳动,丧失人权两年多。这期间,妻来探望不许私谈(有人监听),间或不许见面。查明袭击我武工组的不是国军而是土匪,仍疑他这财主仔勾结土匪和白略村地主打劫解放军。后来查明无罪而不认为有功,又以“入队三个月就入党”起疑,且因入党介绍人邝华已成烈士和监誓人余经纬的否认而诬作假党员。如此长期折磨之后,卒之作出肯定党员和否定叛徒的结论,宣布解放。可伶这时的他,在检讨会发言时竟把毛主席语录反读为“我们一天天烂下去,敌人一天天好起来”,接近精神分裂了!尽管如此,仍不复信任,贬作广海中学教师。
陈田军又一次用非所长,学教七年平平无奇。到1978年政情好转,他才得恢复原职,兼任台山革命史编写组长。他既主持新宁杂志复刊,又走向祖国西南东北各地采访台山革命史料,且“誓将采访千番笔,写出文存天地间”。到1979年12月《台山革命史稿》与《林基路烈士传》二书粗成时候,他才为家计辞职出港准备赴美。
1980年5月陈田军移居美国加州后,做餐馆洗盘碗工与制饼工人一年多,挣钱取得儿女到美国团聚;又幸得复用所学,为旧金山时代报编辑。这时他仍留恋着祖国,改名陈中美──先中后美。这时他仍热爱故乡,根据美国华侨半台山的情况,把自己著作中富有的台山故事、台山人物等等发表于自己所编的副刊,成了在海外用文字宣传台山最多的一人。也不如那认为受误伤的人出国会怀恨叛国者的估计,他近年敢于把所编四年多的时代报副刊全部带回故乡展出,题为《一千张爱国爱乡证》。这纸证之外还有石证──他在广海费十年工夫创造了摩崖石刻《石窟诗林》;还有在美国退休后年年回乡,至今已经二十回的经历。
更奇的是他爱诗之情。他非但创造了石窟诗林,他生女命名小诗,又命孙名仄平,在台城建筑以纪念父母的明彩园玉衡楼也有《陈家诗壁》。他每次回乡都在玉衡楼邀开“明园玉楼咏诗会”,每年都印行诗集《明园玉楼咏诗》,至今已出版十一集。他还把这咏诗会自台山扩展到金山,在加州核桃溪住家也邀集乡人咏诗,并纳入诗刊,实行台山内外的诗交流。又藉这两诗会收集台山古今诗人佳作,编印出《台山历代诗》,使许多行将湮没的诗人杰作保存下来。这种伶才博爱心,表现在对待有历史问题的诗人方面最为突出:他不避政治嫌疑,及时回乡访寻台山友声诗词研究会会长、原国府特务分子谭伯韶的遗稿;又侥幸从谭氏遗书中发现洗布山隐士、旧官吏程坚甫的诗稿,即赏识程坚甫是台山最杰出诗人而公开表扬之。他请旅美侨领陈煜均捐资印行谭伯韶的遗编《台山近百年诗选》,又自费八百美元把程坚甫和谭伯韶的诗合编为《洗布山诗存》出版。这《诗存》发行到美国,被著名散文家王鼎钧评为好书,且为文介绍到台湾,致台湾读者洪大为也来信要求此书。这些不平常的爱诗行为,必将引起越来越多的后人称奇!
陈中美还有些不平常的表现:他同出身贫寒而学历又低的黄金运结合六十年不变,且写出数十首爱妻诗。他年老心慈,能够反省解放前与解放初期的过失,对怀疑勾结敌军袭击我武工组的白略村一父老误捕误罚,对三合乡和台山电话公司一些人事处理失误,长感内疚。他虽是贫侨,却能尽力资助故乡贫困者和缺乏资金的文化事业。
我认为陈中美实有数美,美得出奇,值得称道。他虽不得当时遇,能令后代伶!怪不得他爱读爱国诗人陆放翁这诗句:“此身死去诗犹在,未必无人粗见知!”有时且把其中的“诗”字读作“书”字,因为他著作的书已够多了,尤其是台山乡土著作,无人能及。计已经印行的就有:中美诗千首、中美散文集、中美游记、金山诗话、中美诗话、台山佳处、台山故事、台山杂记、台山人物志、台山地方志,还有主笔编写的台山县志、台山革命史稿、林基路烈士传,及采编评注的台山历代诗与洗布山诗存。此外,还有他创造的石窟诗林,不久将成名胜,历久就是古迹。
可惜陈中美徒有数奇,虽已摆脱“数奇”的命运,但在祖国尚只为亲友和基层文化人所尊重。记得诗人林荣耀就曾书句赠他道:“正气干云爱家国,风流儒雅傲王侯”。年前我见台山报报道我的生平,题为《奇女子陈田》,我就想到“奇男子陈田军”早想为文以表爱怜之意,终于在他进入八十高龄时完成此作。读者倘认为此文持正不浮夸,最好;如认为田姊偏爱田弟,也好──这说明我田姊爱重田弟之情得到众认了!
注:1、数奇,词意双关。加引号的“数奇”,是古词语,意即俗语的“滞运”。
2、此文粗成,曾寄请田弟过目;经他修改补充退回,并嘱优点切勿夸大,缺点可加勿减,我又作了补充才定稿。
3、文中的“低能、粗暴、无功”“对下刻薄寡恩多过失”“仍迟迟未悟前非”等语,是田弟对解放初期经历的自我鉴定,我同意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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