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雾苍茫忆故人

 吕红

 

1、缘起一首小诗的发现,梦萦魂牵

 
    客居异乡,多是忙碌至深宵夜色苍茫。不熬到脑枯眼乏似乎不能倒床入睡。即便靠在床头也还要找一本书或者杂志来翻翻。偶然捧一本久违的《读者》,在不显眼处无意间竟发现一个熟悉而亲切的名字:曾卓。一首精短的小诗:“没有我不肯坐的火车”---瞬间湿润了我日渐干枯的心灵。

        在病中多少次梦想着
        坐着火车去长途旅行
        一如少年时喜爱的那句诗:
        “没有我不肯坐的火车

        也不管它往哪儿开”

        也不管它往哪儿开
        到我去过的地方
        去寻找温暖和记忆
        到我没有去过的地方
        去寻找惊异、智慧和梦想
        ......
    很久没有他的消息。在异乡漂泊经年,许多的人和事从身边流过,敏感的心已是千疮百孔纵横交错划下许多阅历的疤痕、又层层叠叠形成冷眼看世界的坚硬盔甲。可是此刻,却因偶然发现他一首小诗而感动,梦萦魂牵,几欲落泪。曾卓,这个曾经在中国诗坛中闪烁起伏跌宕了大半个世纪的名字,再次照亮了这幽暗深邃的苍穹。......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一段忘年交的呢?我搜索枯肠。苦于手头资料匮乏,我和他的书信及书籍都没带过来,只有靠脑海里零零星星的记忆......大约是80年代末90年代初吧,在一次文学聚会之后,他送我诗集,我给他邮寄《芳草》---有小说处女作《一封终未发出的信》,其中,我好像引用了《偶然》一诗。他回信说,和你一样---也喜欢徐志摩那句经典名句:“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并且永远都不会忘记,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犹记得,他以一个文学前辈的厚爱关注我创作的每一步,或循循善诱或欣然鼓励;他亦赠送自己的诗集、散文随笔集,每有新的文章都会与我分享;更有趣的是,我和他的家有一江之隔,信、电话和邮件书刊成为彼此精神联系的最好纽带;而我的单位(电视台及报社)和他的家仅一墙之隔,所以,任何相关活动都可以邀请他等德高望重的名人出席。似乎见面交谈亦十分频密。
    我临来美国前,最后一次参加在华中师大举办的20世纪中国文学国际学术研讨会。在华师大的会议厅我们相遇。我告诉他,应俄亥俄大学的邀请,我即将赴美。在校园,我们一路行一路交谈。出了校园,他和我的话还没完没了,真的忘记当时我们究竟走了多少路?他说是送我一程。像往常一样,没有主题没有标点符号、漫无边际地聊天,聊熟悉的作家和作品,聊彼此所关心的人和事。忽然,就聊到了年前在医院匆匆自杀离世的好友、老作家徐迟。他感叹地说,人老,最怕的是孤寂。晚辈年轻人往往不理解,要知道,俩口子哪怕是天天吵架,也比一个人孤苦伶仃要强啊!我相信这些话是从他内心深处流露出来的。
    的确,关于老年的文章和诗,古今中外都不少,其中不乏精辟和富于哲理之作。惠特曼的《给老年》。原诗就只有一句:“从你,我看到了/那在入海处逐渐宏伟地扩大并展开的河口。”冰心在一篇文章中引用的,“要有更多的云霞造就一个美丽的黄昏”。还有一句话是泰戈尔说的:“我和每一个相交的人都是同龄的”。
    曾卓深有感触地说,惠特曼的诗将老年提高到一个宏伟阔大的境界,几十年来的奔波,所经历的风雨、坎坷、磨练,所积累的经验和智慧……,生命的河流终于奔向了生命的大海。还很少有人是以这样庄严,健旺的心情去描绘老年的。冰心引用的那句话是一声向所有老人们的呼唤;对每一个老人自己来说,则是自我要求和自我鼓舞:要用自己的努力,要用自己的余年,去完成生命的灿烂的画幅。泰戈尔的那句话表达了老人宽阔、博爱、永远保持纯真的心,他和每一个与他相交的人都没有距离,没有隔阂,而且能从对方汲取力量、欢乐,即使那是远比自己年轻的人,甚至是一个儿童。他因而永远年轻。
   对于情感丰富、与笔为伴大半生并且渐入老境的人来说,“生老病死”是总也躲不过的话题。而曾卓却以澎湃的生命激情和“孩子般的心”抒写了感人至深的篇章。
    一段忘年交,在我的记忆中竟埋得那么深那么久?极少对人谈论。不是不想,是没机会。仿佛珍藏多年的古董,不肯轻易示人。与其说是吝啬,莫如说是孤寂。时空变幻,白驹过隙,以为早已淡忘的点点滴滴,无穷尽的追忆和思念,幻化成旧金山太平洋海岸飘忽来飘忽去、迷迷茫茫的云雾---
 
那些诗歌
那些通信
那些缠绕他心头的故事,都留在海那边
留在岁月的沙滩上
 
2、诗人永恒的形象:一棵《悬崖边的树》
 
 “不知是什么奇异的风/将一棵树吹到了那边——/平原的尽头/临近深谷的悬崖上//它倾听远处森林的喧哗/和深谷中小溪的歌唱/它孤独地站在那里/显得寂寞而又倔强//它的弯曲的身体/留下了风的形状/它似乎即将倾跌进深谷里/却又像要展翅飞翔……”这是诗人曾卓写于1970年的一首诗,一个黑白颠倒的混乱年代中灵魂的一点光亮。早年,他是在抗日救亡浪潮中成长起来的一代诗人之一。14岁开始写作并正式发表作品。因其诗风和文艺理念而被新文学史划入“七月派”诗人。1955年,诗人无辜卷入所谓的“胡风集团”。此前他身兼《长江日报》副社长,此后的25年中,他一直戴着“帽子”、囚犯般地忍受着灵魂和肉体的双重煎熬。1979年11月在第四次全国文代会上,他人虽未出席,但他的《悬崖边的树》对与会者形成巨大的冲击和强烈震撼。有人评价说,在时间的天平上,一首短短的诗,却衡量出一个灵魂沉甸甸的重量。
    曾卓的形象,用他自己的两句话来形容:“我张开了双臂/我永远张开着双臂”,诗人牛汉说:“假如为曾卓塑像,这个张开着双臂的姿态,我以为是很能概括他的个性与精神风貌的:是寂寞中呼唤爱情的姿态,是在风暴与烈焰中飞翔的姿态,是袒露心胸企求真理的姿态,是受诬的灵魂燃烧的姿态。当他张开双臂的同时,他的眼里噙着泪(我相信,他是我的朋友之中泪流得最多的一个),他的嘴里唱着歌(我相信,他是我的朋友之中歌唱得最多的一个,不论是悲歌、恋歌,或是凯歌)。他的生命从里到外总是因期待与追求而震颤不已。”
    在刚陷入冤案时,他的诗歌中常常出现精神伤痛的意象:“我常常微笑/为了掩饰我的伤痛//我常常沉默/而波涛在我心中汹涌”。他感到像深山中荒凉的峭壁上的野花一样被人遗忘(《寂寞的小花》),感到空虚之中心灵无比的干涸、孤独(《我期待,我追求……》)。这种被疏离、遗忘的悲凉感觉在文革中又一次出现。1968年5月16日,他被单独关在一间板壁房里——那个夜间,他“想起了整整十三年前的情境(我突然失去了自由,接着几乎失去了一切),接着又想到了那以后的境遇”,心潮如涌,随手记下了这句话:人不是神,不能承受这样严酷的考验。不,人应该成为神,必须承受这样严酷的考验。
    在冤案发生之前他从没想到,与一个人浅浅的交往会造成他生命中长达25年的磨难。即使处于最不堪的逆境之中,曾卓也总是呼唤与歌唱着希望,而不是在绝望的心理体验中深入下去。曾卓并没有看透他所宗奉的某种理念的虚妄性,所以他论及“希望”时是毫不犹豫的。甚至为了克服弥漫全身心的颓唐的情绪,他对自己进行了决死的博战:“而我的心有时干涸得像沙漠/没有一滴雨露来灌浇/我将嘴唇咬得出血,挣扎着前进/为了不被孤独的风暴压倒//我常常推开颓唐奋身而起/如同推开梦魇奋身而起/我必须像对敌人那样/对自己进行决死的斗争。”
    诗人回顾,“我完全没有指望这些诗会发表——那在当时简直是白日梦,我常常只是喃喃自语,而后才将它们整理成篇的。所以,它们如果还有一点可取之处,就在于感情上的真实。后来,那当中的有几篇,却在一个爆满的一千多人的大会场上被宣读了,不过,那是插在揭露我的“罪行”的大批判当中,作为不肯低头“认罪”、“梦想翻天”的“罪证”的。当时我被“驾着飞机”站在台上。听到那些诗竟然能公之于众,我忍不住苦笑了一下。好在我是深深地低着头的,所以不怕被“小将”们看到。——那是1969年的9月3日,当天被批斗后,我就从“牛棚”中又被转送进了监狱。”
    严酷的风暴塑造了诗人的人格——尽管身上伤痕累累,但对爱、生命、希望与理想永远张开双臂……著名的《悬崖边的树》便是个象征,“是靠了坚毅而又倔强的意志,没有栽入深渊之中。但它的形貌是被时代的风扭曲了。那棵树,像是一代人的灵魂的形态(假如灵魂有形态的话)。它能表现出那一段共同的经历与奋飞的胸臆,是一个鼓舞人的形象。”

3、诗人心声:画家用色彩,雕塑家用大理石,作家用笔,而同时也都用他们的灵魂

    当命运黑暗时,诗在亮着;当世界沉睡时,诗在醒着。诗人最好的作品是在厄运中写就的。伤痛、寂寞和爱,构成了曾卓的诗性世界,成为诗人灵魂中最明亮最撼人心魄的部分。毫不掩饰的坦然和真诚,赋予诗歌最耀眼的光亮和最动人的声音。“……我全身颤栗,当你的手轻轻地握着我的,/我忍不住啜泣,当你的眼泪滴在我的手背。/你愿这样握着我的手走向人生的长途吗?/你敢这样握着我的手穿过蔑视的人群么?……”名作《有赠》写于1961年,当时诗人被隔离,同处一个城市,却和亲友数年未见一面!“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他嘶哑的歌声和含泪的微笑,让寒冬的人听见春天的柳笛。
    受时代精神感召,曾卓与其侪辈一样具有英雄气质与理想精神。但并非对现实苦难承担的坚韧的“根”的精神,而天生表现出对自由向往时所散发的感染力,并使他成为最具有个性的爱情诗人。曾卓自述:“这时已没有任何力量可以将我从诗神身边拉开,我发现唯一能安慰并给我以温暖的就只有她了。人们可以命令我闭上眼睛,但无法禁止我梦想;可以收去纸笔,但不能禁止我默念。”(《生命炼狱边的小花》)
    曾卓的创作诗风和早年的身世和生活经历有着深深的联系。幼小心灵曾落下一层对于人世的凄凉和屈辱的感觉。“曾卓是一个颇带浪漫气质与梦幻色彩的人,但他却只能在现实生活的泥泞与荆棘上跋涉。因此,感到寂寞,感到失望,感到懊丧,感到疲惫,感到孤单,感到不幸,感到自己毕竟不是一个强者。”对于苦难,他无疑很敏感。对别人的好意也就越是容易感激。面对苦难,人的反应不同、不同的思维感情方式导致两类诗歌方式,一种是古典的,和谐的,一种是现代的,变形的,前者对读者构成一种感情的渗透与慰籍,后者则给人以强烈的刺激与震撼。牛汉尤以绿原、他自己和曾卓进行了颇有见地的对比。“有的诗只能苦读,必须边读边思索。读这类诗,有如在风雨泥泞中跋涉,有如走在荆棘上,每句诗都刺痛着读者的心灵。曾卓的诗,多半不是这样,他的诗即使是遍体伤痕,也给人带来温暖和美感。不论写青春或爱情,还是写寂寞与期待,写遥远的怀念,写获得第二次生命后的重逢,读起来都可以一唱三叹,可以反复地吟诵,节奏与意象具有逼人的感染力,凄苦中带有一些甜蜜。他的诗句是湿润的,流动的;像泪那样湿润,像血那样流动。”
    曾卓的古典风格源于其对世界总是充满温情与爱意。作品“都是从他‘骚动的灵魂’辐射出来的光焰,他的诗文里没有纯客观的冰冷的描绘。他的作品几乎分不清是艺术的虚构或是生活的真实。”“也正因为他总是排斥情绪高昂的虚伪和空洞的豪言壮语,直抒自己的胸臆,又极易蒙受误解和创伤”。然而他创作中的潜质力量恰恰正在于其自传性、在于其抒发的一己真情所具有的普遍性。
   在一个接一个运动、以斗争为纲高亢激昂而又禁锢压抑的氛围中,有人消沉绝望、有人噤若寒蝉改变格调、有人放弃艺术的追求,而曾卓却依然故我---逆境并没有磨损其天生的敏感气质与艺术感觉。即使在严寒的日子里,他仍强调艺术基于“真挚的感情”,强调 “画家用色彩,雕塑家用大理石,作家用笔,而同时也都用他们的灵魂”。“......我面对过惨淡的人生和淋漓的鲜血,也见到了剑的寒光和火的烈焰。‘无情未必真豪杰’,真正的强者也应该能够柔和地爱的。”无疑,曾卓的气质和诗风与数十年来整个社会所倡导的“斗争性”是相悖的。在孤独中他也曾痛苦地要努力洗涤个人软弱的“不健康”情绪,可是对艺术执著的追求却使诗人遵从了内心真切的声音。
 
4、江边不复是那样月色,思念之树常青
 
    无论何时何处,在他的脸上,你丝毫看不到抱怨、愤恨和感伤,却总是洋溢着温暖的笑。那温暖是足以融化一切寒冷和偏狭的。和他交往的朋友,年龄不同、性情不同、性别不同,但是超越时空的友情却能经的起岁月的荡涤、风雨的冲刷......著名诗人荻帆在他的三首《致诗友》中这样写到:
    想江边不复是那样月色,思念之树常青——
    你还是那少年的影子?
    我知道波浪已卷上你的头额,浪花已溅上你的发丝。
    但是波浪并没有吞没你,胜利者的笑是把悲哀拒绝于门槛外,江水有情,明月有意,为我们歌难忘的真理之曲!
    曾卓说,这里有怀念,也有期望。这几年来,每次见面时,荻帆总是劝我少搞一些杂务,多写一点东西,他总是以亲切的,有时是轻描淡写的语气谈的,唯恐伤害了我。我不仅感觉到故人的殷殷之情,也感到那含蓄的责备的份量。他本人的表现就是对我的最有力的批评。他一直担任着具体的工作(前年一场大病后才离休),写作都是业余进行的,他每天四时就起床写作。这十年来,大江南北,戈壁大海上,都留下了他的足迹和歌声。他随身总是带着一本厚厚的记事本,听到的、看到的和想到的,随时都记下来。这十年,也就是他进入老年以后,是他发表作品最多的时期。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一段忘年交的呢?我仍在搜索枯肠。好在我手中有两份珍贵的旧照片。从东方到西方、从彼岸到此岸,在异乡漂泊辗转多年居然还没遗失,我感到欣慰。一张是在东湖拍的,云雾朦胧的背景中正在修建的楚城依稀可见;雪白的大理石台阶上一对金铜色的凤凰振翼欲飞;老诗人曾卓被年轻的文友们簇拥着,微笑在冗长冬季的风寒里,不经意透出了几许欢欣和暖意。另一张是在一次研讨会上。侧影中的我正埋头作笔记(这好像是我的职责亦是我素日之形象),诗人坐在我身旁,银发飘然的头微微仰起,若有所思,又似在聆听......多少智慧灵感的闪烁、思潮的奔涌、一个老水手迷恋大海永不停息的涛声、以及生命中温暖透明的瞬间似乎就深藏在这里,在这张旧照片上。
    诗人咏叹:大江流日夜,时间过得很慢也很快……
    呵,我的年纪,还有我的这颗孩子似的心!(《无题》)
    诗人感慨“这些年来生命的荒芜,让大好的岁月白白逝去了”,现在“英雄老去,但还有一颗孩子似的心”,对曾卓来说,那种心态自然是很悲凉的,却也隐隐显示出一种活力,而他更勉励自己要像神一样承受“严酷的考验”……
    在夜色茫茫的异乡,回顾这个与自己交往时间不长---相对于其他更多老友---但影响至深的人,心潮汹涌澎湃。犹记得他的70大寿,是我们青年作家协会的一班朋友为他举办的。牵头的似乎是胡发云邓一光等。没有大肆鼓噪喧哗,却来了两三百嘉宾友好,那是在1992年。在江涛拍岸、人流如潮的滨江公园夜总会。没有邀请官方、政要,都是文友,有少的、有老的,所有人都给予他最真挚热烈的祝贺;有诗歌、有鲜花、有歌唱、有舞蹈......星星在天幕中闪烁、瀑布在玻璃墙上流淌,每个人脸上有欢笑和泪水,在场每个人都是他最亲爱的、真心实意的朋友!
    漂泊在异乡,虽然我不常提他,但并不意味着忘却。
    令人感到无奈的是,文化人漂泊在异乡,时常面对的是不仅是传统文化的断裂、书籍的贫困、精神的挣扎和灵魂的枯萎。全副身心应对的,不仅是时时刻刻的生存压力,同时还有异类鬼魅形形色色林林总总被放大被夸张的拙劣表演。此岸与彼岸是完全陌生的世界。
    偶尔从亲友的电话或邮件里,多多少少间接了解一点来自故乡的信息。前两年从华师大文学院院长黄曼君口中得知,曾卓先生住院了,似乎是身患绝症。也试着打过两次电话,却无人接听。估计那时候亲人也在他身边日夜守候。
    而今,我翻阅杂志无意发现他的小诗,后又在另外杂志上发现祭诗一首。直到最近,和文友邓一光通电话,方才证实了他早已离去的消息。对我来说算是迟到的消息。他已病故两年,然而我心目中的音容笑貌依旧,银发飘动,微笑如从前一般温暖如春......在不眠之夜,在异乡。
    蓦然,他的形象就从深海中徐徐升起;他那并不年轻的、甚至可以说已经苍老的身躯傲然挺立,在悬崖边任风吹雨打,如一棵长生的树。
 
也不管它往哪儿开
当我少年的时候
就将汽笛当做亲切的呼唤
飞驰的列车
永远带给我激励的渴望

此刻在病床上
口中常念着
“没有我不肯坐的火车”
而耳中飞轮在轰响
脸上满是热泪
起伏的心潮回应着列车的震荡

 


落叶飘零

一个矽谷工程师的故事

沈 宁

 

归 去 又 归 来

        老大归,归去又归来,她,王苏,才下了飞越太平洋的大飞机,一身便装,斜靠在深蓝色的宽大坐椅中,脚边是一大一小的旅行箱,静候着转机。两小时后她将飞回加利福尼亚州。一对白人老夫妇,老头一手捧着咖啡杯,一手牵着行李箱,老太太只举着报纸,两人一前一后地蹒跚而来。她左近的登机门紧锁着,从上海来的飞机正被拖离登机门。她周围空空落落的,肥胖的老太太塞进对面座位,立时遮去了一大片深蓝色。美加两地公共场所为西方人设计的坐椅总是使她感到椅子太宽大,自己的身形太矮小,少了那种归属感。也是胖大的老头不忙坐,却先向老太太递上咖啡,从她的角度看去,咖啡杯正好在老太太额头之下,盖住了眼鼻,“举案齐眉”,这个大约是三十几年前中学语文课本上的成语在脑子里忽然闪了闪。不伦不类的联想,她暗笑自己,却隐隐地羡慕起老太太的福份。有一天,她也如这老太太的年纪,他还在她的身边吗?将来如何她不知道,眼前的她,除了她自己外,就是那两件行李。在上海的浦东机场登机时,便有些觉得沉重。温哥华的机场大得无边无际。下了飞机,直走,朝右转了走,朝左转了再走,走了转,转了走,拖着的行李越发重了,加拿大的地广人稀,幅员辽阔,踏上这片土地的第一时间,来时两手空空时她便感受了,如今实体印证了。

       如果他同行,从头至尾,哪有她拉行李的份?他知道她的回程日期,他会来机场接她吗?她的行李箱里有她为他买的汗背心,真丝衬衫,也有给他父母的厚绵毛衫裤。她多么想听到他喊:“苏苏,苏苏,我来接你了!”不知怎么的,他左呼右唤“苏苏”,“苏苏”让她觉得自己尚年轻娇人,而公公干干硬硬的一声“王小姐”立时将她生分到陌路人,恢复她四十好几的自我意识。可是他会来接机吗?她实在不知道?回中国以前所有的回忆脱不了吵架。

       吵架,她与他吵,他叫嚷她逼人太甚,不该赶他父母出去,她与他母亲争是非,按他母亲的说法是她对长辈不仅无毫尊重,还要顶嘴,抢白,欺负人,她也与他父亲斗嘴,公公是喝过两年洋墨水的读书人,对她叱声道,王小姐,你不过就比我儿子多赚两张绿钞票,你也太过份了。她哭,她喊,自始至终,孤军作战,他们是一家仨,亲情加同志,在她的房子里他们建造了“战壕”,肩并肩与她作战。

       一年前,公婆二人申请到美国探亲,出奇顺利地获得签证,他们利利索索地拔老根而起,飘洋过海,移栽到他们儿子位于加州矽谷的家了。那几天,她的公司正在系统测试一个刚完成的软件,大家全忙得连饭都没时间吃,接连几天,她都是晚上十点才到家,跟本无法与他一起去接二老。好不容易挨到周末,由她请客,为二老在一个颇有水准的四川餐馆洗尘,进了装璜富丽堂皇的大厅,两老连连地赞叹墙上的巨幅山水画“巴山蜀水”好气派,又说加州样样都好,空气新鲜,天气晴朗,到处干干净净的,不似他们的老家重庆,雾气重,街上人多垃圾也多。菜上来了,她敢紧地给二老布菜,还劝了公公喝小盅茅台。婆婆对鱼香茄子特别钟情,她便嘱人加份量,等一下打包回家。待者送来了甜点,桔子,然后是压住帐单透明纸包装的幸运饼。婆婆说少不了二三十块钱吧,他报道,百把块钱。登时,二老的眼睛都睁圆了,嘴也张开了。好贵哦,我一个月的退休工资还不够顿饭!下回不来了,婆婆叹息道。她忍不住笑了,她到美国的头几个月,也是将各种物品的标价换算成人民币,同时以中国人的收入标准与美国的物价相比,比得心惊肉跳,比得饭都不敢吃了。“是苏苏请客,你们要谢她,”他向他父母说明。他母亲立即回应:“以后不要再来了,她请客,还不是一样,是你们两个的钱,我吞不下这么贵的菜。”他的母亲坚持要为他和她省钱。”是苏苏用她的钱请你们,你们要谢她,“他再次说明,与他的母亲一样地固执。他的母亲脸上顿时黑了一下,诘问:”你们不是一家人吗?怎么还有她的钱,你的钱?“老人才从中国来,大概以为结了婚的男女,双方的饭票必定是存在同一只扑满里的。不然也,自她和他在一个屋檐下渡日的第一天,十年来,从来就是各人有自己的银行帐户,各人付自己的帐,共同开销,则亲兄弟明算帐,一清二楚劈硬柴,如许多美国男女一样,她找了一个同事的律师丈夫帮她与他立了婚前财产协定。她知道解释无用,她自己久居美国的母亲都劝过她不要在经济上与他分得太山清水清的,久而久之难免情份生变。这两老在中国生活了三分之二世纪,乍来刚到的,如何拎得清。她只能说,您们大老远地来国外,我敬您们,这是我应尽的礼数。婆婆并不称谢,似乎还有满腹的疑问。”你就少讲几句了!“公公开口将婆婆的长篇故事截断,她庆幸耳根得着清静,绝不想“且听下回分解了”。

       回家的一路上,婆婆坐在后排座位上,嘴凑着他的后脑说着,“当年我和你爸爸还未结婚,两人就将钱存在一起了,钱是我管,但是样样都是你爸爸作主,几十年来,我们都是这样过。哪有两口子各顾各的?”到了家门口,婆婆还在唠叨当年结婚置办的被面,床单,炒菜锅,洗脚盆,热水瓶,都是两个人的钱,不分你我。她保持着沉默,这种半世纪前发生在地球另半边的蜜月经济账与她风马牛不相干。他下了车,关门很重,这才关断了婆婆嘴里的流水账。

 

       缘 起 于 小 城 里 的 中 国 餐 馆

 

        她与他缘起于那个位于美国中部俄亥俄州的大学小城。整个城里的东方面孔,扳完一只手的五个手指便数尽了。瞅着越南人的黑头发,高丽棒子的细眼睛,她忍不住上前与他们扯几句亲热话。

       在小城的商业中心,两三个街区长的路上,书店倒有三家,一家全城知名的中国餐馆里,兼任大厨的老板,自称是中国人,却肤色黝黑,实在不知道是南洋的烈日火焰还是长年的厨房油烟将老板的肤色炙焦熏黑如印度人一般,她相信在她未来之前,小城的居民一定以为中国人与黑人区别甚微。她要打工付学费,极其自然地投奔中国餐馆而来,顺其自然地成了中国餐馆女招待,与三位金发女郎轮流着端盘子,上刀叉。除非客人要求,她们才会送上筷子。这筷子在打了中国招牌的餐馆应该是备着的。自从雇佣了她,这招牌才有点名符其实了。

       她每天行一条三角路线,自寝室至电脑教学楼,坐在教室里听课,坐在电脑前做功课,然后到餐馆,站着洗碗,走着送菜,送汤,送饮料,回到寝室时,浑身酸痛,倒头便能睡上几小时,夜深人静时打开书本,捧着英中词典细读课文,听课堂录音。白天的课堂上,她永远坐第一排中间的位置,凡是黑板上的板书,她都能一字不漏地抄到笔记簿上,最怕的是那种瘫在椅子上,眼睛望着天花板,从上课起,至下课铃响,一刻不停地弹动舌簧的夫子们,这些毫无怜悯心的演说者,只有在他们端起堵在她眼前的饮料时,才让人的耳朵歇息片刻喘口气。她的书包里备着微型录音机,学期开始时,她就先知会了老师们,得着了录音许可的,有时候她得听一二次录音才弄明白所以。

       上课时她最怕当众说英文,她提问题,客气些的老师会说:“请你重复一遍。”最讨厌的是那个电脑初级程式班里的络腮胡子,从来就没有正视她,她举手了好久,问一句,络腮胡子三言两语打发了她,赶着回头去伺候那白人女孩了。女孩光洁的皮肤白得耀眼,脑后梳得高高的马尾在老师的眼皮下得意地晃来晃去,她知道那马尾常常牵着小伙子们的视线。自觉全班宠爱在一身的马尾从不跟她打招呼,尽管她和马尾是同一个性别。也许她太瘦小了,那些脸上长了茸毛胡子的家伙们用同样的眼神看她和黑板上硬冷的板书。

       只有一次例外,她问络腮胡子,何处可以拷贝到完成作业所需的软件。胡子反应奇快,正色道:“哪里去拷贝?你必须自己购买的,不出钱的拷贝是非法的。”她确实不知道这种规矩,以为付了昂贵的学费,各种设施,学校是应该供应的。周围的哄堂大笑更堵了她的心,她觉得马尾的笑声最尖最响。下课后,坐在她后面的大男孩送她一个拷贝,她忙不迭地称谢。后来她才了解到,班上从没有一个人是出了钱使用任何软件的,她是孤家寡人一个,不谙行情。当年插队时,有人偷鸡摸鸭,也有十分了得的梁上君子,她的胆子小,最多顺手牵两根路边的嫩玉米烤来啃,拣隔邻的鸡下在她屋角草堆里的鸡蛋做汤,摘点生产队的青毛豆尝尝新。大家都清楚,只要第三只手不伸到公社书记,大队长家的一草一木,平安无事,这合法与非法的界限在全世界都有因人因地因事而宜的弹性系数,为人师表的夫子多自以为是道德卫士,这一点中外一致的。电脑课老师是不会教她侵犯智慧产权的,她等于是问警察怎样顺手牵羊。

       两个学期后的一天,他跨进了这间餐馆,也跨进了她的每一天的生活。第一眼看到黑头发黑眼睛的高个子,她忽然觉得心头一阵慌,脸上发烫。男人注视着她问:“你是中国人吗?”她马上听出来了,那字正腔圆的普通话里没有一丝台湾“国语”,男人是“大陆制造”的,“嗷!我是上海人。”她脱口回答,她知道全中国对上海的人和物都有着一种莫名其妙的欣赏爱慕。那一天是她进这个学校后的第一次讲母语,差不多要把郁积了三百六十多天的老板的指责,顾客的无礼,老师的挑剔,发高烧时连杯茶都喝不上,功课的吃力,看不到中国的新闻,听不到大陆的消息,中国春节时她还得在餐馆打工,她没有车,冬天在冰雪封冻的街道上滑跤,等等全倒了出来。男人一直站在那里,一言不发,圆睁着两个大眼睛,听出了神。有一刹那,她觉得他好象是一个认识了多年的老朋友,男人专注的眼神使她不停地说话,这辈子里,她还从来没有向一个男人这样掏心掏肺过。

       正当男婚女嫁年轻时,她在田里插秧,地里锄苞谷,插队的男女生比例接近,有那种男生,为了与女朋友长久相守,放弃了上海的工作,跟着女朋友走边疆,然而大部份女生,或者她们的家长都觉得出嫁也许是一座桥,或是一部牵引车,是有朝一日跳出种田人圈子的接步,或者拉力。她日日盼着离开,自然无心于那些男同插们。也不知是因为她冷淡,还是她的得分太低,听说那些男同插们尽管没有什么希望,却耐不住寂寞,给每个女生都按脸蛋,身材,家庭出身,及家中的经济实力评了分,经济分是决定于家里给女儿寄包裹的频率和包裹的大小,按那时社会的黄金准则,家庭出身则意味着上调的早晚。若是她给那些男同插们打分数的话,一个都不及格,她可不打算嫁一个在牛屁股后讨生活的种田佬。

       靠着海外亲戚的风力,她一人飞出了山沟沟,降落在太平洋的彼岸。在旧金山免费的成人英语班里她开始了学讲话。学员们来自世界各国,大家的交往基本上是国际通用表情--笑容,深一层的交流是现炒现卖的课本上的对话加上身体语言。偶尔她与那些打几天临时工,无工时来“晒网”学英文的广东人鸡同鸭讲地交谈几句,有个白了头的,自称以前在福建的大学里当教授的,上课前还精神抖擞地开导她如何找工作,上课时老师一开讲,他就梦周公了,她有点半信半疑,白头翁倒是有点大陆教授的模样,大白天与她在一个教室上英文课,想来是不上班的,要不就是晚上在餐馆里洗盘子,洗出一家的房租水电费来,说不定还有个也曾为教授的太太在家里为人带孩子。

       最风光的是一位不知越南还是菲列宾来的华侨,穿着皮夹克,皮鞋,笔挺的西装裤,说一种带了不知哪国腔调的国语,常常开着一部似乎全新的汽车来上课。听说了她是从上海来的,脱口而出:“真想不到,你是上海人,听说上海姑娘都很漂亮。是不是吗?”一语中的,很清楚,她不漂亮,或者她的年纪已经不属于“上海姑娘”一类了。这位看起来有点阔的笨男人希望在他的新车里装进一位漂亮的上海年轻姑娘。跟这样的男人同学,连打招呼都是浪费时间,她得发愤读英文,受教育,然后去挣她的面包,也挣她的新汽车。一个不会说英文的男人,在美国能有多大出息?

       自进了那个俄亥俄州的小城,她几乎从无出过城,餐馆里的那些白人女孩周末时常请假与男朋友去辛辛那提玩,或者赴那种她们自己数不清而她道不来的派对,她们好象总是有男朋友,只是男朋友从约翰变成麦克,再改成克利斯或者汤姆。她是除了生病永远报到的员工,她的三角路线从未被一个派对打断过,或者有一天走成四条线。寒暑假,餐馆的生意不红火了,老板就让她一人充全时的招待外加收碗和洗碗。这种时候的收入是她学费的主要来源,每天积累的小费是用来买书及文具用品,她是没有钱付学习用软件的,按老师的说法,她非法使用拷贝。如果没有这个用刀叉的中国餐馆,她真不知她将如何筹出学费来,更遑论软件费用。而她呢,离了餐馆,就在那种没有性别的电脑软件里晃来晃去。

       人不能闲着,闲着会平白生出些烦恼来,她喜欢忙碌,她愿意每时每刻都忙。有那么一次,一个小伙子带了女朋友来吃炒面,两人亲亲热热地互相搂着,钻进汽车走了。半个多小时后,小伙子开车回来,请她将他们先前所食的炒面中英文名称写在纸上,说是他的那位女朋友爱吃这炒面,他得将这张条子藏在皮夹 里,以后凡是进中国馆子,他可以为他的女朋友照章点炒面。小伙子巴巴地赶回来是因为怕时间一长她忘记了他们的所点之物。她真正是羡慕那位女朋友。她从来就不打算一辈子形单影只,功课那么重,逗留在餐馆里的时间比上课还多,她唯一能做的是袋里装着口红,眼影及腮红,在厕所的镜子前用手指扒拉扒拉削得极短的头发,补补妆,拉挺衣领。餐馆的顾客多半是年轻的大学生,偶尔才有个年纪大一点的,是冲着菜单上的甜酸肉和春卷来的,这城实在太小了。

  濡 以 沫

 

       他进学校的第一天晚上,她便带他去她的小窝。除了她的宿舍和图书馆,她和他都没有地方可去,她找了宿舍的负责人,一个在物理,解析几何课同过两次班的男生,帮他暂时解决了住宿,第二天她作了担保,他住进了她附近的宿舍楼,费用可以等几天交付。小城的人,尤其是同学,互相都非常信任。她知道,八十年代从中国大陆来的留学生,飞到美国,进学校时身上能揣着一二百美金的已算是异数。也是在第二天,她介绍他去见她的餐馆老板,“老板,你的餐馆的生意这么好,该有个力气大的人帮你搬搬东西,你也好少吃点力,多花点时间做帐了。”她的老板听见“生意好”,先笑开了,厨房里确实也缺个打杂的,于是他成了美国中部小城中国餐馆里的第二个中国侍者。他感激得连连说:“我真好运气,一来便遇上了中国人,一忙帮到底。”听说她读电脑专业,他瞪大了眼睛说:“你一定非常聪明,电脑这种专业多难呵。”她听了高兴,嘴上却回道:“其实也没什么难,我们读书吃力在英文。电脑课本上的英文比写程式难。”她确实相信,如果不是语言上的困难,如果她进过高中,她不至于成绩平平。她在小学,中学的数学课里都是名列前矛,她好逻辑思维,不过,选电脑专业不是她的心血来潮。她深知,在美国这样的社会,她如若学文科,是永远也无法与本地人竞争的,除非镀了金后回中国。电脑在理工科中是新项目,任何新的东西意味着某些机会。一些有关就业发展的数据报称,美国在十年中将需要十万个电脑工作者,她是在作了一些考查后作了冷静的决定。几年后,当她伏在电脑屏幕前敲打键盘时,她认为,“十万个电脑工作位置”是极其保守的。看着他高瘦的身材,带着些许她认为稚气的大眼睛,她不仅发问:“你打算学什么?”不等他回答,她赶着说:“你也学电脑吧,电脑一点也不难,我们可以一起做功课,我可以帮你。”他说,他想读比较文学,他的父母一心要他拿个企业管理学位,看看再说吧。她想说,看看什么?你得看看面包在哪里?话到了舌尖上,又溜回心里,才第二天的交情,她怎就管起人家将来面包的出处呢!

       自此,她和他,各人上各人的课,下午,晚上在餐馆里洗菜,切菜,洗碗,清理桌子时她和他总有说不完的话,他其实很爱说话,她只要提一句,他会告诉她一串故事。她赞他声音好听,他说他的中学音乐老师建议过他投考音乐学校,他的母亲说,没听说唱歌能当饭吃一辈子的,在学校里唱着玩可以,男孩子学点正经的职业。他的母亲很能干,家里什么事情都是母亲说了算,他想象不出他家的生活可以少了他母亲。“你都这么大了,连找女朋友都得由你妈做主?”她忍不住笑他。他说,他的女朋友就是他母亲托了人介绍的,比他大上两岁,他母亲觉得女孩稳重懂事,将来一家会和睦相处的。“那你喜欢你的女朋友吗?”她关了水咙头,免得哗哗的水声盖过了谈话。然而回答却短得不能再短了,只有三个字“还可以”。她不再问了,开水咙冲洗菜叶,若是他问起她的男朋友,她也许连三个字的回答都没有。

       餐馆打烊后的夜饭桌边,她和他就象一家人一样,亲亲热热地互相盛饭,端菜,倒饮料,也许是互相表示关心,也许是职业成自然,习惯性地为人服务。两人靠得很近,为此,她每天早上在耳后喷一点儿淡香水,也突然意识到自来了美国后,她未曾添过一件衬衫。他低沉的声音里有一种特殊的磁性,餐馆里人再多,她必定是第一个听到他进餐馆的,一阵心热脸红后,她得解开领口的两粒纽扣透透气。她心细,留意到他喜欢辣子鸡和炸排骨,老板烧菜时,她从旁用心观察,居然有一天他说她做的辣子鸡好吃极了,大概比他妈妈的手艺还高。她好不欢喜,熬不住逗他:“你该写信告诉你女朋友,要她来美国前学烧辣子鸡,将来好伺候你。”“我母亲告诉我,她在学英语呢!”“嗷,她在读 A B C?”想到有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年轻女人一心一意准备着来做他的身边人,她更有兴趣了,“你的‘跟得’夫人什么时候来?”“不知道!”他那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回答竟弄得她那一晚翻了好几次身才入睡。

 

他 病 了, 她 熬 姜 汤,煮 稀 粥,包 馄 饨。

 

       初春的天气,早上还是阳光明媚暖洋洋,蓝天里飘着几片薄云。下午刮起风来了,几阵风就扫光了满天的阳春,将阴沉铺陈在乌云与黄褐色的校园之间。乍暖还凉的天气,到处一片咳嗽声,她一人过日子久了,喉咙开始痛就赶紧吞了几片西药,又灌了两大杯感冒冲剂。下午过了五点,他还没来餐馆上班,电话的那头他连话都说不出来,只送了几声剧烈的咳嗽声给她。她可以想见,他一定是整天未进粒米了。那晚上,少了人手,她忙极了,在前面招呼客人的空档里,抓了一把米煮了一小锅稀饭,又切了几片老姜熬了汤。记起在乡下的几次重感冒,她躺在那烟熏得焦黄的蚊帐里,口干舌燥想着是一碗热气腾腾,飘着青葱花的馄饨汤,山沟沟里的偏僻小村寨,人们没有听说过馄饨。想到此,她赶紧又下了十来只馄饨。

       提着汤水,第一次,她进了他的宿舍。他的眼睛黑了一圈,见了她,高兴得放光,他说他已经好多了,她不放心,拿出自备的体温计给他量了体温,还在发烧。先叫他吞下两片退烧药,再喝了姜汤,然后看着他慢慢将馄饨一只只数进嘴去。“苏苏,谢谢你,你真好。昨天深夜,我头痛得好象裂开来,有一阵子,还气短,我以为这辈子要见不到我父母亲了。”他的眼睛里闪着泪花,说着话,不停地咳嗽。“不要瞎说,你不过就是感冒罢了,咳嗽两天就全好了。人不舒服就打电话给我,我过来只要十分钟。吃完了馄饨,还有热粥,我在粥里加了鸡汤。”“馄饨真好吃,今天一天这是我第一次吃东西呢。你比我母亲还周到,每次我病,我母亲总是先灌我一大碗姜汤,再喝热粥,是那种薄薄的,烫嘴的肉末菜粥。”“肉末菜粥,那还不容易,明天我就做给你吃。”“苏苏,你对我真好,我该怎样谢你呢?”“什么谢不谢的,你给我睡到床上去,好好休息,明天好去上课了。”眼瞅着床后地上堆成小丘的衣服袜子,她实在看不过去了,问他:“这地上堆着的衣服要不要我帮你拿去洗?”“不,不,不,有些衣服是干净的,等脏了再洗。”“这些还能算干净衣服?怪不得你要生病。你以前在家里也是这样的吗?”“怎么会?家里都是我妈妈收拾,我只管从柜子里拿干净的来换就是了。”“你妈妈不和你同住,你的日子就过得这么乱七八糟了。全部拿去洗干净!不就是放进机器,丢几个零钱的小事情?”说着话,她顺手将地上的衣裤一股脑儿塞进旁边空着的旅行袋。一手提旅行袋,顺手拨下灯开关,拉上门前她轻轻关照他:“睡吧,明天我给你带回干净衣服来,也给你烧一锅菜粥。”黑暗中,他咕噜了几声“谢谢”。“别谢了,我生病时,你记得来看我就是了。”

       他感冒好了后,咳嗽仍不断,她买了梨,加了冰糖蒸了,餐馆下了班,两人一起走回她的宿舍,他须得服了冰糖梨才可以回去他的住处。以前,她总是觉得路太长,天太黑,风太大,路边的树荫暗沉沉的令人提心吊胆,他在她旁边走时,两人笑哈哈地,她才意识到校园的夜景很美,风清月朗的晚上,连空气都是甜的。没有月亮时,淡黄的路灯越发显得柔和安静了。近了她的宿舍门口,两人的脚步都慢起来了。他总要等她进了门后才开步。常常,当她掏钥匙时,竟觉得依依不舍,进了宿舍,不忙开灯,急急地趋近窗户,凑着窗帘边的空隙,目送他远去。

 

定 情

 

       他进校的第一个学期末,考完最后一门课的晚上,大部份学生教师都离了校返家过圣诞节,餐馆里冷冷清清的,她和他心里轻轻松松的,老板让他们早早回家了。两人简直是一路小跑地到她的宿舍,烧了一壶开水泡龙井茶喝,餐馆里的茶末茶比咖啡难喝,咖啡是现磨了的咖啡豆烧出来照待美国人的,咖啡若走味,餐馆生意会立即受影响,茶只是点缀中国牌子的意思,可有可无的,鲜有顾客要茶的。她开了小台灯,关掉了天花板上的顶灯,又在收录机里放上小提琴“梁祝”的录音带,让他占了她唯一的椅子,自己则坐在床上靠着被窝卷。音乐在小小的房间里轻轻地飘荡,灯光似水,缓缓地泻淌在书桌上隔夜复习的功课上,两人慢慢地品尝着沁心的清茶,周身暖洋洋的,多象一个温馨的家呵。她想起前一年冬天的孤单寒冷,她说:“去年整个宿舍楼里就剩我一个人,除了公用楼梯上的灯,就我的窗户是亮的,学校里据说是很安全的,不过,半夜里醒来,还是很害怕的,楼梯上好象有声音,吓得我将椅子,箱子都堆到门后挡一挡。”“今年说不定还是你一个人,要不要去楼外查窗户灯光?”他关心地提议,站起身来往外走,她赶忙跟上。宿舍大门口的冷风立时令她哆嗦了,“哦!好冷呵!”他回身一把搂住她,搂得那么紧她觉得很难挣脱出他有力的手臂,或许她跟本就没有想要脱开他的怀抱,多少天来,她或许是一直在期待他有所动作。两人紧紧地靠在一起,仰望整幢宿舍楼,黑沉沉的一片,只有一扇遮着窗帘的黯淡窗户不经意地漏出来些许微光,书桌上她熟悉的台灯光透过窗框点缀着整个墙面。大半个月亮挂在清明的夜空中,寂寞又寥静,黯白的月光爬在楼角边上,更显得楼前的灌木丛乌黑不可测,想到她又将一人占据着整幢楼过冬天,她忍不住伸出手臂挽住他的腰背。

       待他们再次钻进她的房间,两人都觉得房间里温暖如春,心里热腾腾的。他没有坐回那张唯一的椅子去,而是顺势挨在她身边,也坐上了床,她心里有点紧张,嘴里却不好说什么,欲迎还拒的,说什么都不合适,只觉得浑身热烘烘的。他又伸手搂住她,轻轻在她耳边说:“你这样害怕,要不要我陪你?”他的问话伴着呼在她脸颊边的热气使她不禁抖了一抖。她倒是想要他陪,孤男陪寡女渡冬夜?岂是一个“陪”字了得。她轻轻地反问:“我好象听你说过,你在老家不是有个女朋友吗?”他更靠近她了说:“我是有过女朋友,是我母亲同事的女儿,我来美国时,女朋友的一家人要我家帮那女朋友也出国,跟我一起来。我自己出来都是好不容易的,一个在台湾的堂伯父逼着他那在美国的儿子帮忙,全家多年的积蓄还不够买我的一张机票,我家怎么还有能力帮我的女朋友出来呢?女朋友家怪我们家不尽力,要我来这里后再想办法,我想什么办法?我连下学期的学费都没有着落,还等这个冬天打工的收入呢!”“那等你有了钱,你是要接你的女朋友来咯?”她熬不住问。“NO!今年十月国庆节,我已经没有女朋友了,她说,她比我大,我可以再等上十年,她等不了,就是等,也不知道等到什么?我父母来信告诉我,她己经嫁了一个大学里的助教了。”听他谈前女朋友,别人的老婆,她心里放下了心,觉得他很实在,不过她仍是不知说什么好。“苏苏,我喜欢你,你倒是说一句话呀?你对我怎样?”他睁着他的大眼睛,看定了她。她总于听到她想听的那句话,她要的是长相守,不是一个冬夜,也不是一个冬天,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长久。他能做到吗?她的最大的顾虑是年龄的差距。她怕挑明了会拉开两人的距离,但不说清楚她怎得安生?她一定得说出来:“我比你大很多,你想过没有?女人比男人大好几岁,在美国是无所谓的,我那个电脑教授的太太,一个音乐教授,比丈夫差不多大十岁,电脑教授口口声声称太太甜心蜜糖的。不过,我们是中国人,我不知道,你们家的人会怎样看待我?”她说完了,又再追加了一句:“我是不会再回去了,我们家的人全在美加两地了。”还未等她说完,他一把抱住她,迫不接待地告诉她:“苏苏,你这么好,这么聪明,我要你一辈子,一辈子!”她只清楚地记得那一句话,她哭了,又笑了,再后来她就记不真切那一夜发生的各个细节的前后秩序。茶没有喝完,小提琴响了一会儿,停了,有那么一会儿她仰天看着天花板上的白色玻璃灯罩,他紧紧地拥着她,她连气都透不过来,然后好象是他伸手碰了台灯的开关,黑暗中她睁着眼,浑身感受着他的激情,她难以喘息,即使一口气憋了过去,她也心甘情愿,她的耳里只有他重复不停地叫唤:“苏苏,心肝!”她忍不住又流泪了,将就着用枕巾擦干了眼睛。逐渐平静下来后,他咬着她的耳朵边说:“我想起易卜生的‘娜拉出走’。一个潦倒的男人向一个贫穷的女人求婚,说他们两人就像两只小破船各自在汪洋的风浪中颠簸,男的说,让我们在一条船求生存,合力面对风浪。我在想,我们有点象那两个男女。”“我倒觉得,我们象餐馆鱼缸里的两条鱼,鱼缸小,我们游来游去都碰到玻璃,有一天我们游到海里就好了。”“苏苏,你比我聪明得多了。哪天游到海里,等你跳龙门了。”

       他很快不言语了,沉沉睡去。她无法入眠,她身边的人肩膀虽宽,她却不能全然靠上去的,她身体的重心该压在她自己的双腿上,如果两人是在一条船,她得掌舵,他也会让她掌舵的。黑暗中,她似乎又听得楼梯上有响动,不过,她什么都不怕了,他顶天立地地摆满了整张床,她蜷缩在他旁边,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她感到她该满足了,她对他,没有那份“妾拟将身嫁予,纵被无情弃,不能悔“的情意,但她巴望每天这样紧紧挨在他的身边,听他一声迭一声地喊“苏苏。”

 

她 和 他 有 个 家 了

 

       好事接踵而来,快近圣诞节时,她收到一笔专门给学工程,电机,电脑大龄女学生的奖学金。她填过无数的表格申请各种奖学金。表格寄得多了,好似买了很多彩票,中奖的机率自然大了,她跟本记不起什么时候申请过专为大龄学生设置的基金。奖学金来得正是时候,餐馆老板刚好要换车,奉上了她的全数奖学金,再加上她和他以后每月免费打工两天,换来了老板的一部二手车。她是车主。也许是自此开始,她和他经济上分得经纬分明。

       有了车,尽管破旧,她觉得两人好象顿时长了翅膀。他们去了辛辛那提市,开车不过四十分钟左右,却是她进了这个大学小城的第一次出游。他拉着她的手,沿着俄亥俄河岸慢慢走,眺望一座座横跨河面的大桥,各座桥各样的设计,不知怎么的,她总觉得这些可以说各有特色的桥与旧金山的金门大桥比起来,竟十分的小家仔气,全无气派,散发着那种精细华贵的气息,陈旧了,却没有那种历史久远的苍 □感。他们坐在河边的露天音乐厅阶梯上,两人拥得紧紧地来抵御冬天的河风。河面很宽,河水浑浊混黄,小火轮拖着装了煤的平底船在河中间“突突”地吼着而过,河面若阔上一倍,再加上几个远洋轮的话,整个就是上海的黄浦江,河岸靠俄亥俄州这边的林立高楼使她想到外滩,外白渡桥及苏州河畔。她的家,或者说她的老家,座落在苏州河的支流旁,在狭小的苏州河支流里极其偶然地也看得到小火轮,平常就是些木船了,也许有些是来自绍兴,鲁迅笔下的乌篷船。小时候,她爬在窗台上看船,男人支着长长竹贡撑着他的船,船上是他的老婆,孩子们一家人,女人在摇摇晃晃的船面上做饭,炒菜,小孩从船头跑到船尾玩耍跳跃,一切在光天化日之下,在她目光所及。她的父亲见她趴在窗台上望风景,总是要关窗,不准她探身出去。她的父亲在文化革命中□然离世了,她父亲工厂带红袖套的人说她的父亲自绝于人民,然后她下了乡,她的家在那时就散了。后来她的母亲投亲美国的舅舅,在舅舅家带孩子,总算舅舅帮她办了留学的手续,读语言学校,她得以离开了种了好几年田的山沟沟。当她看到她母亲在舅舅家洗菜,做饭,清扫厕所,洗衣,烫衣,忍着腰痛做家务时,她心痛极了,她的最大愿望是有了钱后,将母亲接来与她同住,那样她们就有一个自己的家了,不是舅舅或者舅妈的家了。按世俗的定义,她现在并没有家,她与他只是相伴而已,她从来都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她的生活,我行我素是她一贯的主张。他的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在她的耳边叽叽咕咕,她喜欢听他说嘉陵江的水比俄亥俄河清,水流比这里急,水鱼鲜嫩,他的母亲最会做鱼了。后来他又说待他有了钱,要接他父母亲来美国住,来看看他读书的大学城,也看看俄亥俄河两岸鳞比栉次的人家,为了他来美国,父母亲花光了全部积蓄,还欠了债,父亲到了退休年龄,还在工作,慢慢清债务,母亲身上的绵袄,穿了二十年,舍不得置新的,她开始分心了,倘若将来她和他还是一家人的话,他们的居处起码得有三间房间才够用,他的父母,她的母亲,这是她想要的一个家吗?

 

有 家 的 感 觉 非 常 好

 

       他和她同居了,生活依旧是三角形路线,早上从他们的小窝出发,刮风下雨时,他们钻进汽车,去上课,到餐馆应卯,最后回到他们干燥温暖的家。春暖洋洋时,两人宁可费时,也要走着去教室,拂面的春风令人脚步轻快。

       飘雪的冬夜,那时个人电脑的价格还不是她这样的穷学生可以拥有的,她必得在学校的电脑楼里做功课,更深人静了,走出全校唯一的灯火通明处,寒风立时钻进脖颈,此时此刻,停车场里有汽车启动了,紧接着他的车灯一闪一闪送来了他的招呼,顿时寒意尽驱。每逢她赶作业,他总是将车停在最靠近电脑楼的位置,并且车灯朝向电脑楼大门。回到她和他的小窝,他径自上床续他的好梦,来接她之前他已将从餐馆带回来的夜饭为她留置在微波炉里了。钻进温暖的被窝,搂着他的颈背,她将全身紧紧地贴住他,她觉得她拥有的够多了,人生如此甜蜜美好,夫复何求?只但愿人长久。

       他读诗,写诗,还要抄别人的诗歌散文。他有本笔记本,保管得好好的,专门抄录他欣赏的好诗,她从来都没想过去翻一下,他说来了美国后,他开始摘抄英文诗了。她的生日,他说要给她一个惊喜,她着实费了不少心思去猜那令人惊喜的生日礼物。他连下学期的学费还没有存够,绝不可能买钻戒给她,整日里切菜割肉洗碗的,她也不适合在手指上套贵重物品。小城里就那么几家商店,教授太太都去大城市里置装,他还不至于傻到去买橱窗里标了天价的比大地方慢好几个季节的过时装,除了上课,就在餐馆的店堂或厨房与油烟相伴,她总不成在自己的小窝里晚上支撑着不睡觉,穿着新装绕圈子,他恐怕更希望她在家穿“皇帝的新装”吧。一个生日蛋糕是不太能称之为惊喜的,尤其是他和她都在餐馆填饱肚子,稍不留心腰围便胖上一圈。当他从一本砖头般的厚书里轻轻捧出一张极其精致的淡绿色信笺时,她确是吃了一惊。信笺上他恭正地写道,给我此生的最爱,他的诗,他为她写的诗,她着实感动了,尽管她有那么一点点失落感。

       她希望他能选读工科,将来容易寻薪水较高的工作,啃不下电脑课,至少也要读信息专业,或是生化,化工什么的,当个男人,一辈子赚得比她少,能甘心吗?枕头边,她常常有心无心地谈数学上的二进制,电脑运作的基本原理,电脑课并不难,只要思路清晰,逻辑性强等等,他倒是静静地听着,说着说着,他的鼾声由细变粗,堵了她的自言自语。往往,在深度睡眠以前,她模模糊糊地想着,他跟她非常不一样的。读了两学期的文学基础课后,他最终放弃了英文文学专业,选了会计学,是那种到处可以找到饭碗,找的人也多的专业,不完全是由于她的影响力,而是跟那些一出娘胎,便呀呀学英语的人同学,他的成绩很少能突破及格分数。他经常来不及读完那一叠叠的英文文学作品,因为他得花大量的时间查询英中或英英词典。她建议他,不妨先当会计师,再当业余诗人或作家。天下的作家何其多也,有几个是科班出身的?有才气的终会冒出来的。

 

希 望 的 曙 光 正 在 为 她 在 地 平 线 升 起

 

       总算毕业了,结束了她的留洋镀金马拉松。烫金的毕业证书上的花体印刷字证明了她的能力,她的前途。在送出了四五十封求职信加推荐书后,她得到了几个电脑公司的电话谈话。 终于,她 在那片称之为世界电脑中心的“矽谷”的土地上,觅得了寸方立锥之地。一个带中国口音的主管雇了她。才放下电脑公司的电话,她就对他说:“你不必在这里耗下去了。到加州去半工半读!随便哪个学校都有会计专业的。”就凭着加州的阳光,湛蓝的天空,宏伟的金门桥,他不去她也是要去的。

       他因为从比较文学专业转成了会计学,还得再读一年半才能毕业。她开始整理赴加州的行李,他却在给他父母写信,“这么重大的动迁,我总得徵求我父母的意见。”“你的父母远在天边,他们既不知道加州,也不了解俄亥俄州,能给你出什么主意呢?这里有什么好留恋的,夏天热得发昏,结冰天还要在汽车轮胎上挂铁链条。到了加州我可就有正式工作了,有了钱,还要愁什么呢?”她从来认为在餐馆里洗碗端菜是被得已的谋生手段,现在的她,跳进“龙门”了。他觉得她说得十分有理,写了家信,也加入了她的清理打包工作。她却深思了,想问一声,他家老人知不知道两人的同居。她惦量着,同居事大,他一定汇报了,不过他从未谈起他家的反应,而这些是她极想知道的,又转念想到,问出些烦恼也难说,每天晚上她与他皮肉之间是零距离,梦里兴许是两个世界。

       踏进新公司大门时,她还有些提心吊胆,担心应对不当。她的老板,一个台湾来的博士生,带着她去部门的同事处一一介绍。黄头发,黄中带褐发的,黑头发,黑中夹褐发的,灰白头发,金头发,全秃的,半秃的,一个一个站起来与她握手,有说,欢迎加入我们的队伍,有说,非常高兴认识你,也有点头的,微笑的,听着五国十方人氏的英文,几年在餐馆里讨生活,她向老美顾客学来的标准洋腔竟然在某些人之上,顿时她便安心了许多,与老板可以用国语交谈,她还能过不了培训关,电脑程式师的培训期是一年。她深信她可以在这个电脑业巨头公司之一挣出她的一爿天。她觉得她这辈子都应该待在加州了,与那么多外国出生的工程师们一起工作,她可以不必为英语的不流利而自卑了,语言将不是她竞争路上的障碍了。

       读了一年的英文文学课,虽然成绩并不理想,他倒是英文读写都长进了不少,加上所修的几门会计课,他极为顺利地在一个银行找到了一份文职工作,柜台出纳。她高兴地对他说:“你看,来加州多好,你也从蓝领升成白领了。”“我进学校的第二天,你就带我去餐馆找工打,我从来都没有试过白领工作,如果找了,兴许那时就已经着西装,戴领带,在写字台前办公了。你不该带我去餐馆找工作。”“如果你以为,在那个满城说英语的大学生,研究生和博士生中,凭着你一口流利的中文能当上白领阶级?我想,你一定是弄错了,你是不是以为你在北京,上海,还是广州?好了,好了,你从来就不是蓝领,你一直是油领。你不要当了白领,便忘记了白领是怎么来的,别忘了去找学校,把你的书读完,要拿到毕业证书才行。”

       两人都开始了工作,但是同步运行的后果是□不一样的。她的月收入几乎是他的三倍,而他还得在他那点相对她的收入来说,很有些微薄的薪水里挖出学费。他不再做诗人梦了,脚踏实地赶去大学筹学分拿毕业证书,她说他该有点出息,不能一辈子坐在出纳的位置上,毕业证书是填脚石,敲门砖。他的所得先要顾他的学业,她的所得必须一分一厘地存起来,实现她的美国梦,做一个有壳的蜗牛。

       早晨他们都是由闹钟吵醒,匆匆忙忙地冲进厨房,烤上面包,倒上两杯脱脂牛奶,送进微波炉,然后他在客厅旁的厕所里刷牙洗脸,她则在主睡房厕所里换衣裙,套上长统丝袜,顺手抓过梳子在短发上刮两下。她永远留短发,常听人说,中国男人喜欢长发披肩的女人的灵柔之气,女人的长发得要时间打理,她能吗?她只能花十五分钟梳理。待她梳洗完毕,再度进入厨房时,两人都已是全部上班装束了,然后各自抽马桶般地用牛奶将烤面包冲进胃里去,他永远比她快半拍,套上西装,他开汽车间大门,发动汽车,待她将杯盘放入洗碗池中,他已经将车倒出车库,在门口等她了,她关大门,他按控制器关车库门,她钻进汽车,关门,拉上肩带,他一脚踩下油门,车子冲出半条街。就着汽车的反射镜,她涂眼影,搽口红,最后在两腮上轻轻刷上似有似无的腮红。他和她的早晨就似设计好的电脑程式,天天一步不差地运行。

       晚上他总是先她而到家,他随便做些饭菜,吃了夜饭,上学或者做功课。通常,她踏进家门后,正好赶上十一点钟的新闻,她可以舒服地摊在客厅的沙发上边嚼夜饭边给脑袋灌进一些与电脑程式不一样的垃圾,新闻完了是气象预报,循着报导的气温她从衣柜里抓出次日的上班行头,接下来是一天中最放松的片刻,躺进浴池,让热水冲走十几小时的头昏脑胀,腰颈肩腿酸痛。

 

结 婚 好 处 多

 

       当她顺利通过一年试用期时,她也收到了美国移民局寄来的绿卡。她的母亲白天黑夜地复习英语,侥幸地通过公民入籍考试,她的绿卡是她母亲入籍宣誓后的当天即为她申请的。她母亲的入籍不仅改变了她在美国的身份,并且立即改变了她的婚姻状态, 间接改变了他的外国学生身份。

       以外国学生身份就学,他仍在缴付昂贵的学费。一个星期五的晚上,两人窝在床上一边看电视,一边亲热,她贴着他耳朵说:“我们该去办手续了,登记结婚后,我就可以帮你申请绿卡了。有了绿卡,你就不用付那么贵的学费了。”“好啊,我母亲早就说了,同居不好,该结婚,我有人照顾,她好放心,她要我俩的照片呢。我明天就去寄照片”。“你寄哪几张照片?我们站在图书馆门口的那张最好。我们结婚是我们两人的事情,用不着你母亲批准的。结了婚,你有我照顾你一辈子,你母亲可以放心了。”“我也要照顾你一辈子。”他应着她的话,紧紧地搂住她,一阵激动,她不禁流了泪。

       她又提起了年龄差距,她要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说些无怨无悔,永不变心之类的誓言,他一边在她身上动作,一边鹦鹉学舌。

       她为他申请绿卡,手续繁多,为这令人极其兴奋的“连锁反应”她和他忙着填一张又一张的表格,签名无数。所有的变化看起来都只是在纸上,她和他的日常生活一成不变,她比以前安心了点,那张结婚证书证明了她有了受美国加州法律保护的“合法婚姻”,不过,也就是“婚姻合法”而已,没有任何的保证“离婚不合法”。她很清楚,唯有银行的存款和一技之长能保障她的人生。她一如既往地超时工作,一月一月地将钱送进她名下的银行户头。不过, 结婚与同居毕竟是两回事,她不再是“女朋友”了。她挑出一张两人相拥的合照,放大了,让他放在办公室的写字台上。

       偶尔,中午得着了空,她会去他工作的银行与他一起吃中饭。银行里的女职员总是男人的几倍,大概女人心细,不易出错吧。在她看来,他的高瘦身材最适合穿西装,肩膀撑宽了不少。真是人靠衣装,在学校时,套着那些过大过长汗衫的他看去有点单薄,银行柜台里的他,浅色衬衫与领带是一个色系,外罩深色全毛西装,竟十分英挺。他周围的女职员都很年轻漂亮,一个个穿着入时,踩着高跟鞋在办公室的地毯上扭来扭去。她禁不住问他:“她们哪来的钱赶时髦?我是买不起那么昂贵的衣服的,她们那点工资怎么经得起这样的大手笔?大概是不吃饭的。”

       离开银行时,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和他循了洋俗,她高兴地由他在脸颊上轻轻啄一口作别。银行里上上下下都知道他有个当软体工程师的能干太太。

 

她 的 事 业 一 帆 风 顺

 

       几乎所有的软体工程师都是仔细冷静的工作狂,她会不知不觉扑在电脑屏幕前不断地修改程式,跑程式,直至完善。如此长时间地在电脑上敲打,近似疯狂地工作,她知道不是仅仅为了傲人的工资,是入迷,是狂热,是她生命存在的最佳状态,是证实她价值的一种方式。走路时,坐在车里,甚至吃饭桌前,她常常是目无所视,心系程式逻辑。她不知道,是她的过于认真,一丝不苟的个性,促成她走入这一行,还是职业的科学性造就了每个程式师极其执著顽强的,且又十分合作的团队精神。在成功地测试了单个程式,系统测试全面通过后,她会与同事们又跳又叫,然后大家一窝蜂拥到最好的餐馆,再晚也要出去,只要餐馆还开门,众人大笑大嚼,有时还要拼酒,醉成一团方休。偶尔,她醉得东倒西歪,由同事送了回家,那种时候,手提包里的钥匙多半怎么都捞不到,只能扶着墙摸门铃。这些都是次日他告诉她的,他觉得她的这干同事们都有些荒唐得出格,她,一个结了婚的女人,不就是工作正好至顺利处,兴奋如此,醉到连家门朝哪方开都搞不清,实在是无法接受的。好在这样的情况只是偶尔发生,他说,他希望永远不再看见她象只醉猫。别人去,她不能不去吗?她知道,有些事他无法理解的。她只能淡淡地笑笑说:“你真是你妈的乖宝宝,你从未下过乡。不就是喝个痛快吗?我们当过知青的人,哪有人不喝酒,不抽烟的?现在喝的洋酒比那时不知好多少倍呢!我们那时喝的是乡下人自制的苞谷酒,那酒,那酒,那那酒是苦的,喝得多了会头痛。头痛,头痛,你知道吗?”她实在难以说得清二十多年前的种种烂醉,她也懒得抖足精神作解释,宿醉加迷糊本是极惬意的。

       几年前矽谷正处于颠峰状态,硬件工程师,软件工程师,网路工程师,人人跳槽,跳得不亦乐乎,人人往高薪冲刺,越冲越高。她亦跳槽到一个小公司,签约上写明她最起码要做足一年才能另就高位,除工资外她还领取公司的股票,当她在契约上签下名后,公司老板立即奉上一个万元大红包。老板委任她一个技术主管的职称,鸡头之下的位置,她已经觉得靠近决策层了,做了几个月的“拼命三娘”收了老板的第二个万元红利,她越发地在各处上心,越发忙得不可开交。一星期中六天半,甚至于七天她以公司为家,她能不以公司为家吗?公司股票的上涨就是她的银行存款□升。他说,梦里醒来,才发现老婆还在陪电脑,唉,悔教娇妻觅封候,她禁不住大笑,若果夫婿是撑家的栋梁,还用得着娇妻上阵吗?

 

她 买 了 房 子, 圆 了 美 国 梦。

 

       原本她以为总得工作十年以上,她可以有足够的头期款,买一个三睡房两厅的旧房子。眼看着公司股票的节节上涨,又不定期地收到不定数的红利,她开始注意起报纸上售屋广告,她以前总是丢掉广告版的,她也留意起同事们购房卖房的谈话。周末,她邀他一起开了车到处转悠,见到房前竖着“开放售屋”的牌子,两人便下车进去参观,在别人将出售的屋里,他晃来荡去细看墙上挂着的条幅诗篇,镜框里的油画,屋角的雕塑,地毯的色调,也不顾卖房子的经纪人在场,嘴里蹦出色彩不调和,毫无情调,或是墙纸太俗气的怪论。她则是仔细地目测面积,观察房子的结构,注意房间的光亮度,厕所浴室的管道接头,然后总是客气地询问房价有弹性否,出得屋来,她将各种情况,价格,地址一一登录在笔记本上。他不知道她的银行户头里一直作累加运算,他象进博物馆似的,事不关己地闲逛,她是认认真真地检查未来可能属于她的房产。赚钱不易,存钱更难,物不超值,至少物有所值。

       很多人说,买房子是靠缘份。她相信这一说,不知踏进了多少待售的“蜗牛壳”,她最后买了她前上司的旧房子,

       买房子是她一人忙,。她竭所有存款而出,卖掉了一些股票,向银行贷了款,在各种的文件上签了她的大名,日期后,她拥有房子了,一个外观设计朴素,内有四个睡房,外带前后院子,保养甚佳的小楼房。她没有要求他奉献一厘一毫付房子的头期款,她知道他的银行存款一直在三位数与四位数之间跌来跌去,所以只要求他在一个婚姻财产的协定上签了字后,拿去律师事务所正式存档,他就随她搬进这独门独院的屋舍了,她是屋主,假使离婚,他只需拎了箱子出门,无权带走一砖一瓦。她的同事中,男人也好,女人也好,中国人也好,美国人也好,与他们的另一半都是将爱情和面包分得清清楚楚的。一切开销两人平摊,合情合理,不伤感情,一旦爱情蜕色,不必为经济上的牵扯不清而闹上法庭,打官司可是损兵折将元气大伤的持久战。她同他商量,请他付每月的大部份贷款,而她则尽全力付房贷的本金,早一天清债早一天心安!

 

他 的 母 亲 想 要 抱 孙 子

 

       才当了几个月的有壳蜗牛,他告诉她,他的父母想来探亲看望他和她。

           大约是在二老驻扎进来一个月后的星期天,他外出购物,她上了机为他的父母搜寻移民局有关绿卡的条例。有人敲她的房门,居然是他的母亲站在门外,他的母亲开口:“小王,我们来美国已经一个月了,自从在餐馆吃了饭以后,我们一直都见不到你的面,今天乘你有空,我想跟你谈一下。”她赶忙让座。老人说了多谢后入座。她说她要去倒茶,老人说不必了,赞了她好能干后,便直奔主题:“老家的亲戚朋友,个个都知道我家媳妇是矽谷工程师。都说我们好福气,我们来美国以前,人人都说我们是要来带孙孙的,我们家的孙孙将来一定是大科学家。小王,你们结婚也有多年了,早就该有娃娃了,你们现在都有工作,应该是有娃娃的时候了,我和他爸爸都在此地,可以帮你们带娃娃。”她本以为婆婆要谈她的小家庭经济结构,夫妻恩爱,经济须得一体化,想不到的是要她生孩子。正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她只得说在美国谋生极辛苦,天天都觉得好累,好忙。婆婆立刻接口:“我知道你们两个都很忙,娃娃的事没有放在心上。这种要娃娃的事情是等不得的。”她在心里说,要吃饭的事情是更加等不得的。找不到饭碗拿什么喂娃娃。瞥了一眼婆婆满脸的期待,她只好说:“让我们两个商量一下再说。”婆婆针锋相对:“商量?有哪样商量的,还等什么?你们都不年轻了。”婆婆的回答毫无商量的余地,她想,也许她的身体,她的年纪也没有余地可商量。“小王,你倒底是多少年纪?”婆婆的眼光似乎在细辨她脸上皱纹的走向,两鬓的发脚是否染透。待得她如实报了年龄后,婆婆竟然呆了一下,然后叹了一口气:“怪不得,你们没有娃娃。原来你要比我儿子大这么多岁数。唉!我的儿,真是不懂事。”老太太说话带刺,太揪心了。她可是在两人滚到床上的第一次就清清楚楚地向他郑重声明过两人的年龄差距,是她,女方大好几岁,他说,她是他的心肝宝贝,这辈子,他永远要与她相守。她信了他的话。结婚前,她再次严肃地要求他三思而定,她比他大六岁半,女人衰老得快,一旦将来他嫌她老,离开她,她是承受不了的,到时候,可别怨她“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她记得她说了那句狠话后,还说了一句:“当过知青的人,什么都不怕的。”他说,将来有一天,她不爱他了,他也许会受不了,不过他不会“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说这话的他,那时三十四岁。她忍不住了,对着站起来要走的老太太说:“你儿子与我结婚的时候,不是三岁,是三十几岁,他能不懂事吗?”“他懂事,他懂事,是我老太婆不懂事,冲撞你了!”婆婆一路走出去一路嚷着懂事,不懂事。之后,她听得公公婆婆二人在房里哇拉哇拉了一阵子岁数大岁数小。

       他是将两人的风景合照寄回老家的,照片上的她和他在俄亥俄河边,船上,学校的电脑楼前,图书馆旁,两人都是一身大陆制造的运动衫裤,没有运动员的体魄,倒也生气勃勃。这就是二老没来美国时她和他的生活,整日里忙,忙得好象岁月无痕。他一定没有将她的年龄告诉家里,他也许故意瞒去了年龄的差距,也许他跟本没有将她的年龄大当回事。她再也没有心思去上网查什么绿卡不绿卡了。公婆的房里倒是没什么动静了,不知是停止了讨论,还是压低了声音,不欲为人听见。她抓起一本英文“读者文摘”,看了两眼大标题,没有兴趣。开了电视,又觉得嘈杂吵闹,站起来,不知该做些什么?忽然,她觉得家里真不清静,还不如在办公室上班,她很清楚,这种不清静才不过开始,却一眼看不到尽头。

       自此,厨房里,走廊上,后院前院,她每见了婆婆的身影,便回避了,及至劈面相逢,两边都有些讪讪的,无言相对,她觉得该说些什么,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唉,在自己的家里转个圈都不自在。她也没有向他提起他母亲想要子嗣,事关重大,她也许无能为力,提了也是多余,还不如禁口。

 

她 能 生 孩 子 吗? 她 不 知 道, 医 生 也 不 知 道。

 

          她这辈子,可能不会有孩子了,她这身子在那个僻远的小山寨插队落户时大概就弄坏了,在那里种了两年地后,她报名参加了修铁路,本以为铁路修成,本着她那点中学毕业的知青身份,她也许会成为一个铁路局员工,吃上皇粮,无论如何比在山寨的苞谷地里原地踏步要多了许多机会。于是,在那帮目不识丁的种田佬民工中,她参与所有需要她写字的琐事。但毕竟她是个民工,不是领导,坐在铁路修筑总部的两个大男人是一个公社党支部书记的长公子和另一个公社武装部主任的大舅子,都是她的上级,而且都认为她的资本家代理人父亲,虽不是资本家,亦不远也,不止一次,她向大家解释,她的父亲只是个工程师,是因为资本家逃去香港前,委托她的父亲代为管理工厂。有人问她:“代表资本家剥削工人,跟资本家有什么不一样?”有人说:“资本家榨工人的血汗,跟地主在乡下强占贫下中农的粮食是一样的。”不似在山沟沟里的小山寨,铁路工地上的人们见识广了,说起话来都夹着报纸上看来的新鲜词汇。有人说,体力劳动是她这种资本家的小姐改造思想的最佳方法。挖泥,挑泥,撬石头,抬石头,搬钢轨,排枕木,唯一她没有去做的是打钢扦,爆破山洞。每天旁晚,她浑身大汗淋漓地跳进山溪里洗澡,即使在热辣辣的烈日暴晒下,自山洞或地底深流淌出来的清洌溪水依然是冰冷彻骨,泡在山泉水中一会儿就通体凉快。几个月后她就常常小腹痛,月事也不正常了。工地上的赤脚医生给了她一些止痛片。腹痛照旧,赤脚医生曾说过,她恐怕不会生娃娃了。一路从乡下到了美国,打工,读书,读完了书,依然是打工,他还在读书,也还在打工,没有医疗保险时,她不敢去检查身体,享有公司为员工购买的健康保险后,她又想不到去作全身检查。先前她还避孕,搬来加州后她悄悄地停服了避孕药,却从来没尝到过人家说的什么呕吐,想吃酸梅的感觉。  也许赤脚医生的经验之谈是对的,也许她已经过了生育期。工作忙得昏头转向,每天都累得只想睡觉,他也是忙得发昏,在银行里由窗口的出纳升成了五个出纳的小主管,晚上得平了当天的帐才能下班。每星期上三四次的夜课,无论如何他总得将大学学位完成。他似乎从来没有想到过有孩子,他自己就是个大孩子。二老没有来美国前,两人的生活称不上十二分的甜蜜,终可以算平安愉快。

       她决定去作个全身检查,她自己总得知道真相:她能否怀孕生子。想不到的是,几番抽血,涂片试验,见了三个不同的医生后,她得了些依旧不确定的讯息。内科医生谈到,有些妇女在她的年纪已有了更年期的症状。妇科医生认为她的身体基本属正常,四十多岁的妇女可能怀孕,但是在这样的年纪怀头胎是很少见的。医生建议了一些可能有效果的方法,照方办事,也许她还有一点点机会,不过即使是一小点机会,也是过一天,更少一点了。听起来,与赤脚医生的论调不相上下。都是些“可能”,”也许“,”一点机会“的不确定字眼。与乡下土医生不同的是,洋医生设了机会越来越少的上限,不过毕竟是在美国,实在想要孩子的话,她应该带丈夫来作检查,也有办法可试,只是价格昂贵,约一万美金一个疗程,健保公司是不付一分一厘的开销,费用一切自理。天哪,她没想到,在中国,有钱能使鬼推磨,在美国,有钱能使鬼投胎。尽管成功的机率是要立了约,付了钱后再从一个未知数导向另一个未知数,至少不是绝望。花那么多的钱去买可能性?罢!罢!罢!她真不明白婆婆为什么要以这样一种方式搅进她的生活中来,没有孩子就不能过一辈子了吗?于是,她加班越发多了,又将周末排满了各种计划,逛商店,看电影,上图书馆,陪他去看球赛,她自己外出做头发,游泳,参加有氧舞蹈训练班,访同事,朋友。她几乎是回了家就是洗澡,洗衣服,睡觉了。

 

他 的 父 亲 想 要 领 养 孙 子

 

       又是在一个星期天下午,这次是公公来敲门,请她和他两人去客厅谈谈。大白天进了客厅,她才发现两个大书橱里的书籍被搬动过了,好些陈旧的日文书参差不齐地竖在平视线的醒目处。她不禁“哦”了一声。这些书使她想起了上海小马路上的废品回收站。她的书,那些数据分析学,操作系统学,程式语言设计,电脑原理研究等书不但光鲜,整齐,且与半面墙的抽象派浮雕,屋角的金属直柱型立地灯,□角分明的黑色全套音响调和统一,公公发黄的旧书好象是一个穿着皱巴巴和服的老人走进了信息时代,茫茫然无从适之。“这些书是我当年在日本读书时的课本。一直都是我家客厅里的陈列品。文化革命中几乎被烧掉,好险哦,好不容易保留到如今。”公公颇有几分自豪地向她说明。坐在沙发上的婆婆接着说:“老头子一辈子宝贝这些书,他人到哪里,书跟到那里,他说,那天他不在了,这些书烧给他,或是埋进他的坟里面去。”她听了,有些不悦,要埋进坟的破书,哪儿不能堆存?干吗要塞进现代化的客厅呢?她的家又不是博物馆。她以为他也看不顺眼,会提议将书搬走,抬眼看他,却在忙着放音乐,琵琶的弹拨声攸攸地从音箱里泻了出来,她也就闭起眼睛,集中精神听那“大珠小珠落玉盘”了。忽然,婆婆的声音插进了一阵强一阵的乐曲中:“今天请你们来,我们想跟你们谈一件事。”她一听就心烦,老太太又要谈孙子了,她盘算着找个借口走开。婆婆紧接着说:“我知道你们两个都很忙,我们来美国己经快半年了。好难得见你们哦,我们还是劝你们一句话,尽早生个娃娃,不是为我们,是为你们将来。”老太太顿了一下,似乎是看她的脸色。她本想站起来离开,又想看看他的反应,便低了头看拖鞋上的绣花,他也是一声不响。只听得那琵琶声更是激烈了,好象是“十面埋伏”,倒是奏出了她的心声。婆婆继续追击:“你们也不年轻了,倒底有什么打算?也说一声嘛。”她抱定了宗旨不吭声,由他去对应。婆婆没耐心了,冲着他吼了:“你是我的儿子,你听见我的话了吗?我在问你话呢?把音乐关了,吵得话都听不清楚了。”他慢慢地起身,转动旋钮,将裂帛似的冲击声波锁进音箱。“这种事要问苏苏,问我干什么?”这话听起来好象懂事,又好象不懂事,总之他是将“球”传给了她。这时候,不知怎么的,她想起了初中一年级时,老师要大家背好几张纸的书,那时社会上在提倡减少学生功课,她一向讨厌死记硬背课文,便一遍都没有看,课堂上却正好被叫到,自然背不出,老师大声地责备了她,要她第二天必须一字不漏地背给班干部听,她倔起来了,就是不背,尽管她的记性极好,最终,她还是没有背那几片纸,天也没有塌下来。二三十年的酸甜苦辣,有时是打得她站不直的风浪都过去了,如今,她是在她自己的客厅里,坐在她买的沙发上,都什么年代了,她用不着低眉顺眼当小媳妇,不过,她也不会横着来,不给人一点面子,毕竟二老是他的父母,即使是朋友,到了这种年纪,她仍然会尊重为先,故此她一言不发,她知道,发话便会伤人。

       沉默是金,沉默是银,以沉默对抗,正当她在盘算撤退逃逸时,公公咳了一声,其余三人皆注目,公公说:“我们就这么一个儿子,早在你们结婚时,我们就盼着抱孙子,盼来盼去,毫不见你们有任何动静。没来美国以前,你们母亲就天天在操这个心。现在,我们人在这里了,所以就直接了当地催了。”她静静地听着,依旧细究拖鞋面上丝线的配色,如果她有能力怀孕生子,还用得着人来催?公公又用力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说:“现在时代不同,我们不讲什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们现在不会觉得没有孩子的冷清,等你们到了我们这个年纪,老了无人照顾,无人问候,那种孤单的滋味你们是体会不到的,退休后的这几年我们好想你们,天天盼你们能回国来看我们。”

       略停了一下,公公又说:“也许你们不想生孩子,领养一个也可以嘛。听说很多美国人去中国领养女孩子。我有好几个侄孙儿,四五岁,七八岁,十来岁的都有,有一个大一点的读书好得很,要是你们喜欢,领养了带到美国,培养出来,他的父母会感激不尽,小孩子也会报答你们。你们觉得怎么样?”婆婆跟着加上她的意见:“有个上初中一年级的,成绩从来都是全校第一,来美国是一定会有出息的,假使你们自己有了亲生儿,多一个娃娃,家里也就是桌子上多放一付碗筷嘛。”

       先要孙子,退一步而求其次,领养公公的侄孙,她这才意识到,领养孩子是当日的主题,不是临时抱出来的佛脚,而是以退为进的高招。这世界上没有儿女的夫妻多得很,有孩子的人难道晚年就不孤单,美国养老院里多的是那些子女不看不顾的老人。二老对美国的了解太少了,包括不了解她与他的生活。她不能不开口了。于是她列举了种种数据:“美国的孩子,不听话,不能打,管不住,从家里逃出去的大有人在。你们如果去中国弄一个小孩来,我们教育不了,将来谁来负责任。养一个孩子,先不说初中,高中,那些是国家的义务教学。大学的学杂费一年少不下五六万。我们的房子还欠了银行一大笔贷款,谁有那个能力供别人的孩子读书?”她说的是私立大学的开销。“那你们是咋样读出书来的。我从来都没有听说要那么多钱读大学。”婆婆不相信她的估算,二老已经明白了她一定持反对意见。公公赶紧说:“你们只要办领养手续就行了,小孩子能来这里,也可以象你们一样半工半读,自己挣钱付学费嘛。”话说到这种份上,她已经没有什没回旋的余地了。他呢,只管在那里翻动唱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置身事外。这家里,她已经在躲这躲那了,再来一个“孙悟空”,她岂不是要逃难了。她已经不年轻了,辛苦了这么多年,如今总算有了个家,虽然这房子还欠着账,她估计工作顺利,公司的股票再涨几成,她或许可以在二三年无债一身清了,届时她想歇口气了,她太累了。她可不想再瞅着老板的脸色去为一个毫不相干的男孩子做“活雷锋”了。钱是那么容易赚的吗?程式不能按时完成时,老板在她的电脑边不耐烦的催促,有时甚至是厉声责备,半夜的失眠,同事间的内讧,手腕疼,肩膀酸,头颈僵硬,回到家来,她只希望倚靠在沙发上,捧一杯滚烫的热茶,懒懒散散地看份报,流览一下电视新闻或是听听中国音乐,她需要那么一点点时间她能够松弛,第二天再冲刺。现在看起来这点小小的享受开始消失,将来可能完全剥夺光。她不能理解的是: 冰箱里存有鸡鸭鱼肉,新鲜辣椒蔬菜瓜果,厨房的橱柜里塞满了糯米,大米,赤豆,红枣,黑白木耳,袋装的四川榨菜,瓶装的朝鲜酸辣菜,应有尽有,到处是东方食品店,只要有,都可以买来尝试,二老就不能安安份份地过两天太平日子?为什么要频添些麻烦来,缠得她日日不得安生。 想到工作不顺利时,右颈肩的曾经僵硬疼痛而抬不起手臂,据医生说是工作压力太大了,矽谷电脑行业中的常见现象,医生要她停工三个月,她没有休息,坚持上班,只是换了左手推滑鼠,她忍不住了:“为了这个家,我已经很辛苦,也很累了,我既没有精力,也没有财力,更没有能力领养孩子。对不起,你们有任何计划,打算,都请自理。”她作了声明后,□上拖鞋,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随那三个人脸上写惊叹号还是疑问号,最终必须是完结篇句号。

 

他 向 她 宣 战

 

       她前脚回到房里,他后脚跟进,关了房门,冲着她喊:“你怎么对我父母这样凶?”“我怎么对你父母凶了?我还要辛苦好几年,才能还清房子贷款,你叫我拿什么去养你们的亲戚?”“你不同意的话,可以好好讲嘛,干吗对老人这么鲁莽?你把我妈都气哭了。”“她要哭,我有什么办法。这里什么都有,他们为什么不能安安静静过他们的日子,偏要来吵我烦我!”“他们不就是今天说了几句他们的想法,他们客客气气的,你却是摔两句重话,转身就走,你也太过份了,你这不是欺负他们是什么?”“你们一家三人到底要我怎样?我对得起你父母了,他们住在我的房子里,吃用样样齐全,他们怎么还不满足?老是找些麻烦出来。”“他们是为我们着想,怎么成了找麻烦。你对我父母怎么连一点尊重都没有。自他们来这里,你从来就没有好脸色给他们看,更不要说关心他们的生活起居了。对!他们是住在你的房子里,是你的房子,不错,但是,我月月在付贷款,就等于月月在付租金,他们是租客,我在付房租,吃的用的有哪几样是你买的?我们哪里对不起你了?”他一反常态,一句接一句地数落她,她有点吃惊了,他的话一句都没错,是他在付房贷月款,而她则尽全力付本金,她和他都想早日还清贷款,待得清债时,他不必付月款给银行了,但也许要付费给她,她是房产所有人,他是丈夫,但不拥有一砖一瓦。撇开了两人的婚姻关系,他完全正确地阐明了他们之间的一切:他在为他父母付房租,他们不欠她任何人情。“这还是我的家吗?我回到家里就烦!烦透了!既然他们都是靠你供养,好!你到外面给他们租房子住,让我过几天太平日子。”此话一出,他不响了,眼睛喷火地看了她几秒钟,一字一顿地吼了七个字:“不准欺负我父母!”说完,别转身子走出去,顺手将门“砰”的一声重重地关上。她气得眼泪直涌。

       那晚,他母亲在厨房里爆炒辣椒,辣味弥漫了整个房子,熏进她的睡房,他们一家三口在饭厅里吃晚饭,没人喊她,无论从辈份,年纪,她知道二老不似她自己的母亲,会来叫她吃饭,平时都是他在呼唤她,如今的她,不指望他喊吃饭。她没有胃口吃任何东西,径直上床暗自伤心。冷醒时才发现窗外黑沉沉的,室内无灯光。床上的枕头,毯子不知去向,他必定是睡进了客房,或是客厅。那一晚是她和他同居,后来结婚以来第一次他与她分床而睡。她失眠了,头痛欲裂,通宵的思考,她越来越清楚,如果她还想保持她的婚姻,二老必须搬出去,他们不离开,她的家将永无宁日,或者永远失去这个家。原则已定,她的头倒反而不痛了,她没有去客厅叫他回来睡,她知道,谁都没有认为自己错,谁都不会让步,无论是面子也好,夹里也好,他都不会妥协的。她不仅不妥协,还得将事情好好了断。

       她照老样子过日子,早上依旧坐他的车一起上班,板着脸无话。中午时,她缩在办公室里嚼一个三明治,不再去他的银行了,他周围的那些女同事一定在打探她为什么不现身了,他还不至于和女同事一起吃中饭吧?虽然男女同事约着同去餐馆是很普通的,他有钱去请佳人赏光吗?他大概只能有贼心没贼胆的,他的父母的来到给他添了不少花销,看他每天早上提一饭盒上车,她心安了。晚上她回家厨房里有对胃口的菜,她拿来就吃,不然的话,冰箱里拿一盒冷冻电视餐,放进微波炉加热,所不同之处是看新闻时热饭,吃饭时听气象报告,程序倒置一下而已。星期天,外食,高兴时买点菜来,自烧自吃,本来就是她的房子,她用不着等别人做好了夜饭,她才动手的,她也不会空着肚子让地盘给别人煨汤熬粥。她在客厅,饭厅,后园晃来荡去,不在意撞见婆婆,或是公公,倒反而是他们,她一走近,他们就遁迹了,有时候,婆婆炖的肉,火太大了,她得帮着转小,房子烧了是她的,不是他的。她辛苦了这么久,继续还在辛苦,除了挣个持“冷战”局面的家,还得时时防范不测。

 

她 告 诉 公 婆:房 子 是 她 的,不 是 他 的。

 

       有一天,早上在车里,他告诉她,他即将出差两星期,有什么事情都等他回来再说。她不响,她明白“等他回来再说”的意思。她不是那种乘人之危,不讲道理的人,反之,如果二老有什么急事,她不会袖手不管的。

       他出差了,她便不大想回家,加班完了,在外吃了夜饭才回来。他走后的一个星期天,早上她起得很晚,在厨房里煮了咖啡,烤了两片面包,拉开了厨房向着后院落地窗的厚窗帘时,她惊呆了,后院里绿草坪不见了!三脚两步跨进院子才看清:半边院子已经开成畦了,畦上排着整齐的浅坑,想必是准备种东西或是已经埋了种子了,另半边院子也已经刨开了,整个绿茵茵的草毯全部毁了!她气得高叫:“谁做的好事?谁做的好事?”冲回屋里,公婆已经打开了门,两人皱着眉头瞪着她。“是不是你们挖了草地?”她张口问,“是我们种了菜,怎么样?有什么事?”公公看定了她,一板一眼地回答。“我们的亲戚给我们寄了菜种来,栽了点豆角,白菜什么的。”婆婆添上解释。“请看一看,住在这里前面,后面,左右邻居,有哪家在种菜?哪家不是铺了草皮种了花的?只有你们,想出来种菜,把个好好的院子挖得千疮百孔的,象什么样子?”她气得言不择口,一炮接一炮轰。公公婆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楞了好一会儿,公公才说:“我们在家无聊,想栽点菜,多少贴补点家用,节省点开支嘛。”她听了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门知道不知道?这草坪我花了多少钱请人铺的?一千几百块钱的人工加草皮!省钱?超级市场里白菜多少钱一磅?你们为什么不先问我一下就挖开了?”婆婆说:“问你?你哪一天在家?我们在儿子家挖点地种点菜,儿子不会不同意的。”“这地不是你儿子的,这房子也不是你儿子的。是我买的房子,是我买的地。”此言一出,公公婆婆都不响了,半晌,公公对她说:“王小姐,你好厉害哦!”说完话,拉着婆婆进去,关上了门。

       以后的几天里,后院里无人浇水,不见绿油油的菜苗长出来,黄黄黑黑的土一成不变地装点了落地窗外的白日风景。他回来的那天,婆婆炖烧煎煮了半日,厨房的油烟快熏到了邻居家。好在这房子的前任也是中国人,煤气炉的上方安装了强力抽油烟机,不过,婆婆很少开启抽油烟的机器,不知是没有那种习惯,还是不会用。公公是个老烟枪,几十年的烟龄将手指染成褐黄色,他的衣服,甚至头发都飘出一股子烟味,客厅书架上公公的宝贝书卷里,她都能嗅到淡淡的香烟气味,公公简直就该随身携带一部抽油烟机。

       他大概下午就回来了,她尽量赶早,到家却也是晚饭后了,她一踏进门,就听见公婆房间里的激烈争吵声“没有出息!”“搬出去住还不如回老家算了,”“我们怎么还过得下去?”“美国人是不要父母的,你还是不是个中国人?”“我们回去老家,永远不会再来美国了。”她可以想见,看到这翻得高低不平,毁了的草坪,他也会冒火,不过,要赶走二老,不要说他,连她也觉得有点不忍心的,尽管她觉得这样做最终对大家都好。其实,二老回中国去住,她和他每月贴钱给他们,借着中美汇率的差异,二老一定生活得比在美国愉快,而她和他也可以保持小家庭的平静安逸。在中国久居,到美国来逛逛看看,不是很好的吗?为什么一定要定居异国?电视新闻听不懂;出门不会开车;也跟本不敢出门,日日禁锢在几个房间里;连个打电话聊天的朋友也没有,何苦来着?

       她放重了脚步,公婆的房间里立时安静了,他出了房门,几步跨到她前面说:“对不起,他们弄坏了你的草坪,我会赔你,修复好。”那口气倒是有点象她欠他的。她只好一言不发。

       不知是太忙,还是要筹了钱来重整,日复一日,后院的坑坑洼洼依旧,蔓蔓野草爬了满地,她知道她不能催促,只有长等了。

她 失 业 了

 

       世事多变迁,家里的烦恼一波接一波,公司里也不太平,产品销售走低,卖出去的软件,退回来返工的不少,整个公司的上上下下,忙上加忙,老板一毛不拔,只是干打气:“大家辛苦了,公司渡过了难关,会报答各位的。”还说什么大河满了小溪也涨水之类的空话。

       自她来了矽谷,眼见着一栋栋大楼如春笋般从绿草地上冒出来,大楼前的石刻,木牌,甚至钢架,标明了大大小小新成立的网路公司,软件开发公司,电脑图像公司,硬件组合公司等等。矽谷人都有那么一种自豪感,他们是在这片称之为全世界电脑中心的土地上创造发明,他们都是站在世界最前列的精英,领导高科技潮流的龙头,电脑股票的节节高升向全世界证明了这一切。

       也许任何事业都不会永远兴旺,任何地方都不会永远繁荣。渐渐地,那些新大楼,新公司前停靠的汽车越来越少,冷冷清清的,一眼看去,停车场上光秃秃的,只见绿树不见人。再后来,有些地方水泥建的公司牌子依旧挺立,草坪却黄了,枯叶洒了满地。与此同步发展的是她公司里的股票直直地跌,红利迅速缩水至一两千,五六百,一两百元,枯竭。伊妹儿将坏消息传来传去。她简直觉得,这些伊妹儿就是导致矽谷人丧失信心的最大破坏力,矽谷人的神经系统是一根根都连接在电脑上,而所有的电脑又都是连接着那巨大无比的电子网。公司关门的震撼力通过巨网牵动,拉紧,甚至扯痛每根神经。

       她的小公司里人不多,谣言却不成比例地多。红利停发后,上网的人便越来越多,搜寻新工作,向同学,同行,前同事,前老板,亲戚,朋友发履历表,坏消息天天从网上来,再加上公司自产的揣测与估算,将每人每天的心情都揿到谷底。

       她的公司被并购了,所有的人回家等候可能的召唤。新公司将检视旧公司产品的盈利来决定继续发展,或是彻底地关掉一切。宣布太突然了,当场就有人开骂,还有女同事哭出声来,她倒没有哭,哭是无用的,她想到了她的房子贷款,失业金可以抵挡一阵子,她也许会再找到一份工作,工资少些也可以,最坏的情况也不会比下乡时更糟,山穷水尽时,她可以到餐馆去端盘子,洗碗,在餐馆的厨房里转悠过,她烧不了酒席,自己开个家常菜外卖快餐馆也能活下去。随便在哪里,人只是求一口饭而已,不似那些暖房里培养出来的花骨朵,她不在乎别人称呼她“软件工程师”,或是“厨房打杂”,不过,她热爱她的工作,正如她听到的有关歌星,诗人的介绍,生而为歌者或是创作灵感袭来时手抖心跳不能自持的出自娘胎的诗人胚子,她的一生就该在逻辑计算学里打转,她需要那种生存形式,写程式于她而言,如鱼入水,悠而游之。

       呆在家里的头几天她日日睡到中午起来,似乎她的身体要把多年缺失的睡眠都补回来。接下来,她开始半夜醒来睡不着了。有那么两三个星期,她觉得她一直在等待,等电话,等信件,等那个新公司可能的招聘。那种感觉好似遇到了红灯,脚踩了煞车等绿灯,红灯一直亮着,迟迟不转绿,交通灯是不是坏了?她倒底要等多久才能放煞车,踩油门?

       不上班,早上步出家门,夜来的一场大雨将天空洗刷得清明新鲜,天蓝得那样纯,没有一丝一毫扯薄了的轻巧云絮。树枝梢上的成串的翠绿,浅黄争妍。街心,屋前的红湿处,花重草深。加州的四季如春,树木长绿,然而春天的风温馨中带着丝丝的甜意,沁入心间。春天的阳光穿透皮肤,暖了血管,热至心田。她作了几次深呼吸,清早的空气久违了。她己经很久没有感受到拂面的春风了,她都快忘记春天了,矽谷人的生活中似乎没有季节,只有三餐,甚至两顿。他,她们进餐馆只看菜名,不甚留意价格。没有时间去花那样的心思。上下也就是几十元。软件公司的股票上去了,可是以万计。春天的明媚,夏夜的浪漫,秋阳的艳照,冬日的冰雪,全在电脑屏幕上,滑鼠轻移,时空交错。失业了,倒是可以天天在鸟鸣声中迎朝阳打太极拳,在一片嫣红茵绿中慢跑,更可以将头发留长,细细梳理。不过,她不能!六点钟醒来,她要立即上网连到纽约的股市。矽谷的工程师几乎人人拥有股票,办公室里的永久话题是电脑,股票,房子,汽车,外加棒球,足球,高尔夫球 。男人们当然谈女人,有她在场,不会讨论到野马奔腾般的肆无忌惮,即使他们知道,有些荤笑话里的洋词汇她也许似懂非懂。跟着那些自己写股票分析程式,画股票电脑分析图的男人们,道琼指数,那斯达克箭头成了她生活的一部份。

       位在东部的纽约股市一片萧杀之气,眼见着她的股票价格天天滑落,她又不想抛售,卖掉了那些跌得不象话的股票是绝对的损失,留在手上等有朝一日的反弹。似上班一样,她日日早起,两眼直直地盯住纽约的股市,盼着她的股票回升,甚至于考虑着酌量购进低价有潜力的股票。

       人守在家中,她的思想却天天在信息世界里转悠。上班时她只是一天一次浏览新闻,如今她得在网上寻工作,找机会,她的将来的出路系于眼前的这些无生命的塑料,金属,矽晶片的混合物。

回 中 国 去!找 机 会!

 

       有人遁去了中国,说是故乡的山水一日一变,海外归客,大有可为。她这才意识到,离开祖国已二十年了,早就开始使用化学品来对付两鬓的霜雪与脸上的“电车路”了。日日面对窗外的乱草岗,随时可遇到冷眼或冷面  ,还不如回去转一转呢!她要去看看有什么“可为”的。

       打定了回国探望的主意,她立即上网购机票,最便宜是从美国绕道温可华,再至上海的转机票。以前她的光阴寸寸可换钱,如今天天在家呆坐,一样的坐,在飞机上多几小时,却可省了不少,何乐而不为呢?

         为她的海外归来,初中的同学们在饭店里相聚,她穿戴整齐赴会。当年在同地冒出来的嫩树苗已经移栽各处,添了三十来圈年轮,谁知道粗□的树皮内包的是什么料?热烈的交谈中, 她沉默着,听比说更重要,她不希望有同学问起她的家庭,她的先生,或是孩子。即使她和他如胶似漆地难分离,她也不愿意带他同行,见了他,那些同龄的女同学们的碎嘴是免不了背后论她的“小弟弟”丈夫长,道她的“小弟弟”丈夫短的,不少女同学已经下了岗或退了休,有得是时间来嚼舌她的美式生活。她刻意地在她们前面保持沉默,让距离产生美感吧。有个下了岗的同学说她的儿子进了名牌大学,总算有点希望了。她不想听人家的将来,只是漫不经心地笑着,就近挟菜,随意尝尝。当年的一个与她一样很不起眼的女同学皮肤白嫩得不似她这班同学们的年纪,这会儿,气度雍容地步近她的座位,精心修饰过的眉眼笑盈盈的,问她加州的气候,问她有儿子还是女儿?她只有轻轻摇头,勉为其难地浅笑了。无孩子使她变得与很多女人无话可谈。本来,无孩子只有些许缺憾,自从家中因孩子繁衍出许多争端,每当别人谈儿女,这刺痛便连锁反应至她那已经触礁的婚姻。

       饭桌上有人提议大家都不年轻了,来日要比去日少,这饭桌旁的各位都已近半百,余生中还有什么比健康更重要的呢?钱赚得多有什么用?不过是身外之物,大家得比健康!不少人拍手附议。在整个班里她找不到一个同行,聚会是纯粹叙旧,这些不知网路为何物的待业家庭妇女,比健康的男女们与大陆的电脑从业人员是属于两个不同的年龄层次,她指望不了他们提供最基本的信息。

       倒是一个在美国的中国人同事,读了她的“报效无门”的伊妹儿,问她有没有兴趣凑钱去北京投资。投资?她从未想过股票以外的投资。她就那么一幢自住的房子和自用的汽车,何来的资金作他想?她有极好的算计能力,但从来就没有做生意的胆量。文革中亲戚们的冷脸,告贷无门的绝望,艰难的知青岁月磨去了她的轻信,轻率,她绝不会买房典产去投资,她绝不会冒着只剩身上的烂缕的危险做大富大贵的发财梦。忽然她想清楚了,她只是来看看而已,她根本就不会“有所作为”的,要是投资是一种“作为”的话。那么在这茫茫的人海中她要找什么呢?在美国待了这么久,在她的本行中她有同事,同学,朋友,还有亲戚,她知道该做什么,该怎么做,她能舍了美国的家,到上海做个到处摸不到头路的孤家寡人吗?她来上海,仅仅是访亲问友,不是叶落归根,更不是人们期望的投资者,只是一个持美国护照的华裔访客罢了。

 

她 的 家 还 在 吗?

 

       不知什么时候,对面的白人老夫妇站了起来,走向登机门。她连表都不看一下,跟着站起来,拖了行李跟上去排队。三小时后,不管他来不来机场接她,她总要见他的面。

       离家的那天,原本她以为他会请假送她去机场,他没有比平时起得更早,起来后,手重脚重的,弄得到处乒乒乓乓响。她问他:“你是否送我去机场?你不送,我该叫出租车了!”他先不吭气,停了几分钟说:“你有钱回国,怎么会没有钱叫出租车?” “好!我马上打电话给出租车公司要车。今天去上海,你父母必须搬出去,三星期后我回来,如果你父母还在这个房子里,那么就是我搬出去,一切的一切,由律师出面解决。”她气他连句“祝她顺风”的话都不肯说,她也不客气地对着他的背影下了哀的美敦书,这件事一定得痛下决心,有二老同住,她和他的婚姻一定走上不归路!他居然连头都不回,径直而去,“砰”的一声,汽车门关得那么响,响得连她的心都抖了抖。当她酸楚地跨出家门时,她知道她的公公婆婆正站在窗帘后,眼巴巴地盼着出租车载她走,留下一片清静给他们。

       排在登机的队伍里,她的心里竟是七上八下,甚至有些留恋那个宽大的深蓝色机场坐椅了,一直坐在那椅子上平平静静看别人来来往往该多好呵,就象她小时候趴在窗前观望那些在河里撑来撑去的木船,永远看不厌的是那木船上忙不停的大人和玩不息的小孩子。在上海的那些夜里,夜深人静时,她无时不刻地想着他,她难以想象生活中没有了他。近家了,她反而怯怯不安,可是机舱门总要打开,她会顺着队伍前进登机,然后飞机将她带入白云深处,再是加州的蓝天,那没有一丝云絮的无边无际的蓝天,她希望蓝天下她的家还在,她要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