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先生和我通信買賣舊書成了朋友,退休關店了還魚雁不斷,遇着好書總是記得我。他熟讀哲學,推崇羅素,我讀完一堆羅素他勸我讀英國哲學家艾爾,果然和羅素一樣好看。後來好久沒了他的消息,一九八二年他的夫人來信說老先生辭世了,八十四歲。老先生是舊派人,愛寫信,戴立克和李儂都跟他通過信買過書,戴立克家裏那本《河濱雜誌》一八九一年創刊號是老先生賣給他的。《跟中國的夢賽跑》有一篇〈河濱〉寫藏書家古爾登在倫敦一家舊書店櫥窗書堆中認出一本《河濱》創刊號,書店老闆說擺了十幾年連他都不記得了。這個故事是老先生說的。他給我的最後一封信是一九八○年除夕付郵,信尾抄藍姆〈除夕〉著名引詩:"I saw the skirts of the departing Year"。李儂愛說這是柯爾律治上佳詩句,後來竟改裙襬為列車,大殺風景。我們真是舊派人了,和她逛舊書店看到藍姆的書忍不住都愛翻一翻,翻翻不買也安心。版本太多了,集藏幾十年最後搜求的是名家裝幀的藍姆,李儂珍藏十多種皮裝全集,戴立克居次,我第三。《伊利亞隨筆》初集二集和補編初版我們都有:李儂在倫敦收齊,戴立克在紐約找到,我在東京巧遇。新一代人不讀藍姆了:春在堂都荒涼了,閱微草堂也雜草叢生,難得苦雨齋依舊淅瀝,苦茶庵茗烟裊裊,知堂老人終歸命硬。盤桓倫敦那幾天跟李儂、戴立克逛了許多相熟的舊書店,連羅素飯店舊書展都看了,〈英倫日誌半葉〉初稿是那時候寫的。李儂帶我們去聖喬治街畫廊看春宮插圖展,作品甚精,標價甚昂,眼界一開而已。她說舉世收藏春宮最富者是兩位女士,一位是伊朗國王的姐姐,一位是披頭士遺孀大野洋子。戴立克說第三位遲早是李儂。李儂家中珍藏二十四張情慾藏書票最是矜貴,二十世紀初蝕刻畫,工筆、畫家不署名,聽說傳世只有兩三套,早年布魯塞爾藏書家放給她,老威爾遜出五百英鎊她不賣。老威爾遜倒賣了好幾張Mark Severin色情藏書票草圖給我,還有幾張硬春宮初稿,李儂要了兩張,戴立克搶走一張,剩兩張我帶回香港。英國大半讀書人雅好書房昏燈下這些春色,老威爾遜說是forbidden library,焚膏繼晷的調劑。藏書家朋友諾門早年專收印度象牙片彩色春宮,一片片又小又工細,戰前戰後歐洲多極了,我買過一片,年久忘了擱哪裏了。一九八四年初夏一天晚上,老威爾遜來電話說她遇見一幅珍妮半身裸像,羅賽蒂簽名真假難辨,索價又高,不敢買,怕假。珍妮畫像從來斯文嫵麗,半露香肩是底線。掛了電話我想起羅賽蒂,寫了《跟中國的夢賽跑》裏那篇〈情畫〉。跟中國的夢賽跑的其實是北島不是我,我評他的短篇小說集《波動》用了這八個字做題目,台灣圓神老闆簡志忠說寓意深遠,要我用這個篇名做文集書名。二十六年前的舊書了,牛津大學出版社林道群要印新版本,要我寫新序。七十一歲衰老之筆無力粧點四十五歲壯年之作,索性不叫序文,借孟浩然〈宿桐廬江寄廣陵舊遊〉詩句做了題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