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高泊来白家坪已经三个月了,身体丝毫没有好转的迹象,这使他愈加无精打采心如死灰。白家坪号称“坪”其实只是崇山峻岭中一块凸出的坡地罢了,在那里错落有致地分布着十几栋简陋的土砖瓦房。白家坪位于两省交界处,青山绿水风景如画,同时又幽僻而贫穷,因为它离最近的乡镇也有四小时路程,往南十余里翻过南风坳则是一片令人望而生畏的原始无人区。
高泊调到白家坪工程一路畅通无阻,早该完工的乡间公路因扶贫款迟迟到不了位已经拖延了三年,心急如焚的公司经理一听高泊愿意接管这个倒霉的工程大喜过望,立马将自己表弟抽调到其他报酬丰厚的项目上去了。唯一的阻力来自整天以泪洗面的妻子,看到安安稳稳在公司当文书的丈夫执意去施工队,她一连劝了几天几夜,只差没向他下跪了。
在白家坪高泊像思维缜密的内科大夫一样,对自己原因不明的疾病进行了仔细分析。他发现该病缘起于一年前那场震惊世界的政治风波,当北京的学潮波及到千里外的云边市时,他家的和谐与安宁也被瞬间击破。韩山菊百般劝解无果后终于使出杀手锏:“你敢去游行我就和你离婚!”让她万万没想到高泊在她离家后,居然抱着牙牙学语的女儿走上了街头,使小迷成了云边市游行队伍中年龄最小的抗议者。三天后韩山菊重新见到女儿时,小迷依然沉浸在过往的狂热中,她忙不迭地向妈妈展示自己新学的词组——“打倒李X”,弄得韩山菊啼笑皆非。等到天安门枪声响起,高泊的心仿佛也被瞬间击中,国的阴影与家的阴影叠加在一起,渐渐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高泊清楚自己的病因既非抑郁也非焦虑,而是一种从未经历也无法表述的混沌状态。他曾体验过信仰破灭万念俱灰的抑郁,但那时仍有百感交集来抚慰他破碎的心;他曾体验过事事不顺走投无路的焦虑,但在焦虑中激情仍然还能点燃希望。而此时此刻的他,既非信仰迷失也非欲壑难填,只是对一切失去了兴趣,这也许就是人们常说的心如死灰吧!他就像被一种神秘力量瞬间冰冻起来的活死人,虽然大脑还能思维,心中的激情与希望却了无踪迹。他清楚记得临行时妻子泪眼婆娑的样子,他不理解自己为何会无动于衷。只有当女儿扑进怀里连声喊“爸爸别走”时,他才产生了一丝感动,然而那种感动仿佛在缥缈的梦中、仿佛在遥远的未来,使他隐隐产生一种来世的期许。
白灵芝家是一幢两层楼房,位于白家坪南端的高坡上,从那儿可以俯视整个白家坪。工程指挥部租下了她家的北厢房,楼下放置工程设备,楼上住宿兼办公。南厢房楼上住着白灵芝,楼下前屋堆放杂物,后屋是灵芝父母的睡房。楼梯从堂屋上去,楼上走廊分别通南北厢房。堂屋又兼饭厅,南边角落上摆放着白灵芝谋生的缝纫机,饭厅的后面是厨房。
白灵芝的父亲和哥哥都是木匠,经过多年努力终于在白灵芝成年时建起这幢村里唯一的两层楼房,比起那些年代久远破败不堪的平房,简直堪称高楼大厦。指挥部兴盛时,前屋后屋都住满了人,女职工挤到南厢房与白灵芝结伴。现在工程接近尾声,职工们陆续转往其他工地,只剩下高泊独守指挥部。以前人多的时候工地办了食堂,公司职员和民工一起在工棚吃饭,自从外地民工撤走后,留下来扫尾的本村民工便各自回家吃饭,高泊也就在白灵芝家搭伙,按餐给付伙食费。
高泊除了每天安排民工整理路旁的沟渠,隔天一次去邻村卫生院打针,其余时间便读读书、吹吹箫,表面看起来他好像优哉游哉清闲自在,他内心却像一艘压满铅块的沉船。高泊常常自比是一个生存无望的被囚嫌犯,在静静等待最高法院的死刑宣判,他打算一旦拿到医院的癌症诊断书,便立马翻越南风坳走入无人区,一声不响地永远从人类视野中消失。
白灵芝芳年二十,眉清目秀,乌黑的头发时而编成喜儿式的长辫,时而用皮筋箍起任其在身后飞舞。心灵手巧的她初中毕业就拜师学艺,一年出师,两年后成了远近闻名的裁缝师傅,许多年轻人不惜走半天山路,也要找上门来请她缝制嫁衣。偏远山区的女孩十六岁即成年,二十岁已是老姑娘,没出嫁或订婚的已属罕见。这也成了白灵芝母亲的一块心病,她曾三番五次拜托高泊给白灵芝找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