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配沅水(三)
然而在沅陵码头见到了更为震撼的一幕,令我终生唏嘘!
1971年6月,船运救灾大米到沅陵,停靠在文昌码头,我抬头仰望高而陡峭的石阶,石阶的尽头坐落着几棟矮小的工棚和房间,房间的东面是一条简易公路(现称滨江大道),码头延绵数百米,稀稀落落停靠着装卸货物的大小船舶。我好奇地登上石阶一步步向上攀沿,阶梯每级宽尺余,走一步数一个数,数到二百一十二,我已是气喘吁吁,一屁股坐在台阶上,再也迈不动脚步了。侧眼看去,一群老年妇女,躬着腰,手拄着拐杖,身背背篓,步履蹒跚艰难地一步一步在攀登阶梯,她们的背篓上横放着一捆捆三米多长的桎木条,她们右手拄着根短木棍,行动十分缓慢。时不时咳嗽几声,走上几步便停在路边歇一歇。看她们的脸比我的母亲苍老很多,天生的悲悯使我不由自主地扶住最近的老人,见她满面纵横交错、极不规则的皱纹,我断定她至少在六十岁以上,是个饱经风霜的老人,我托着她背篓上的四捆桎木条,缓缓让她坐下。她长吁了口气,脱下肩头上的两根背带,取下斜背着的老式军用水壶,军绿色早已退尽,扁凹得装不了半斤水,她毕恭毕敬地抿了一口水,抬头对我咬着京腔说了声“谢谢”。哈!是个有见识有教养的老人,这在湘西实在难得一见的呀!
交谈中,我知道她叫粟春娥,沅陵县太常公社人氏,大队妇女主任,今年五十一岁,比我母亲还小七岁,仅有的一个儿子牺牲在抗美援朝的战场上,虽是烈属,能享受一点点国家的优抚,为了巩固建国初剿匪的成果和广大农民的胜利果实,为了伟大的社会主义建设,为了党的事业,她不愿在家坐享其成,于是带领大队中老年妇女出来生产自救,到码头上搬运货物,虽然辛苦一点,可每天有钱进。背桎木条一捆0.1元,一趟四捆就有0.4元,一天十躺就有4元钱了,要是有活干,扎扎实实做上一个月,会得一百多元钱,发大财了。她的力气小,每个月能挣100元,那些力气大的妇女,一个月能挣150元。农村山多田少,每年种一季稻,全家累死累活在生产队出工一年分不到20元现金,幸亏有党和政府的英明领导,让她们贫困山村的农民有了这个挣钱的门路。
我心酸地听她满怀感激地诉说着自身的经历,由衷地钦佩她在如此繁重的工作条件下表现出来的豁达和乐观!我自惭形秽,托起她的四捆桎木条,看着她小心翼翼的用一只手不时捶打着腰,时而咳嗽几声,步履蹒跚,慢慢移动着,左脚向前迈一小步,右脚慢慢跟进,好像承载着千斤重担,阳光无情地舔舐她黝黑的皮肤,和煦的夏风难抚慰她疲惫的身躯。我区区的赠予能让她摆脱这繁重的体力劳动吗?这样二百多级的石梯我空手上来都累得半死,她们中老年妇女每天驼着近二百斤的货物,攀沿十数次、几千级台阶,谁能承受?我是想都不敢想的。
另一个让我感慨不已获益匪浅的是山民的质朴和敦厚。
深秋停泊在潭口,潭口在五强溪水库(现在)上游横石李家坪,山坡上密密麻麻错落无序建成近百栋大小不一的吊脚楼式木头房,潭口大队部设在此,我参加过他们的政治学习,还拿走了他们供在神龛上的《毛泽东四卷集》合订本。我和张资明穿过村落朝深山纵深走去,想买点山里的特产。翻越了几个山头,遇见单门独户的人家,全木质结构的板房里面被熏得漆黑,跨进厅房,一老者煨火而坐,连比代划交流了好久。接着他取下一个麻袋说这是新摘的板栗,又拿出杆秤叫我们自己称,25斤板栗按照沅陵的市价,我拿了张5元的纸币递给他,他接过钱左看右看递还给我,好半天我才明白他说没见过这种钱,不是大清的龙票,收回了板栗。我和张资明一上午的忙碌,眼见一事无成,着实有点窝火,可是面对一个七八十岁的老人又能怎样呢?
我们只好悻悻地出门下阶梯,迎面遇见一个扛着猎枪和一头麂子的壮汉,他笑吟吟把我俩重新请回客厅,不容推辞地说:不管买不买东西,这餐饭非吃不可。他说自己叫麻运福,以打猎为生,这座山方圆十里只有他们一家。昨天老婆带着孩子回娘家了,不然不会让我们吃这么大的亏。他麻利地炒了新鲜的麂子肉和二碗腊野味,倒上满满的四大菜碗米酒,端起酒碗说:“爷爷80岁了,从没离开过山里,外面的世道一概不知,难得见到外面来的人,今天你们陪着他扯白扯这么久,他高兴得也要喝酒。”都1971年了,还有这么闭塞的地方,这大大出我的意料,我恭敬地捧起碗同这爷孙俩畅饮起来,资明滴酒不沾,他的酒我也当仁不让全喝了,还在是自家酿的米酒,同喝啤酒一样醉不了我。酒足饭吧后,他把板栗和四腿麂子肉分两包捆好,说你们带回尝尝鲜。我说:板栗先称了是25斤,麂子肉也称称,都按沅陵的市场价格付账。他说什么也不肯要钱,最后在我们的坚持下,麂子肉按沅陵价格的九成计算,每斤0.45元,四腿麂子肉18斤,8.1元加上5元的板栗钱,我俩放下15元钱匆匆离去,为了找我们的零头,他追了几百米硬塞给我俩一只腊野鸡。
还有一次是在辰溪街上买板栗和柚子。市场上几乎是清一色带小孩的村妇,团座在地上,身边一个背篓,身前放着几个或十几个柚子,一个小篮子了盛几斤板栗,怀里抱着个一二岁左右的孩子,问价她总会说:“你问问隔壁多少钱能卖。”谈好价格,她们都会把称递给你,让你自己称重,而且你说多少就是多少,柚子0.05元一个,板栗一般价格在0.2元一斤,价格低时在0.16元一斤。市场上绝少看到为价格争得面红耳赤的情形,更没有因短斤少两而生死相搏的场面。
农产品太贱,农民怎能不穷!
1971年11月,我船停泊在溆浦县大江口铁路桥下卸载钢架桥梁配件。一天晚上,我们接到大江口人民公社的通知,全体船员参加他们的三级干部会,会上,公社党委书记用发颤的声音传达中央关于“林副统帅摔死在蒙古温都尔汗”事件的文件,宣读完中央文件,会场里呈现出死一般的寂静,谁也不敢大气呼吸,谁也不敢发出一丝丝声响,十几分钟后,全场骚动,竟有人放声大哭,急得公社书记大声呵斥:“谁在哭?谁在为林秃子哭丧?”
我感到前所未有的震惊,几年文革中见识了一反一复群众组织间的倾扎,见惯了一批又一批高级干部的倒台,虽然渐渐知道政治斗争的残酷,绝料想不到毛泽东的“亲密战友”、“好学生”,举国公认“对毛主席最忠”“跟毛主席最紧”“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举得最高”的林彪,国家宪法和党章上铁定的毛泽东接班人林彪,会企图谋害毛泽东,他就这样急不可耐去抢班夺权吗?我苦苦思索这其中的奥秘,回忆起文革初期种种城头屡换大王旗的演绎,推测着毛泽东发动群众开展文革的真实意图,林彪事件的发生,我意识到,林彪事件实际上宣告了“文化大革命”的失败,宣告了毛泽东神话的破产。
由此,我获得了一个新的认识:1968年的红海洋运动中出现的“早请示、晚汇报,人人佩戴领袖像章,挂忠字牌、跳忠字舞,事事先颂最高指示”等等现象,是二千年前秦帝制的回光返照!我想无论后人怎样去评价这场文化大革命,它最大的贡献是将二千年前家天下独裁王朝在短短几年里演绎给全国人民,至圣至明、民主平等的无产阶级领袖居然活祭到如此程度,就是秦皇在世也享受不到全国子民如此虔诚的顶礼膜拜!个人崇拜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人民愚昧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物极必反,常人都知道的道理,难道毛泽东会不知道?是绝对权力让人利令智昏啊!从另一个层面来说:这场层面之广、影响之深前所未有的荒诞的群众运动出乎意外地打破了长期禁锢人们的思想枷锁,客观上起到了思想启蒙的奇妙效果,这一点完全出乎运动发动者和领导者的初衷与意料,也许这就是史无前例荒谬绝伦的文化大革命带给后人的唯一可圈可点之处了。
这场运动中的种种演绎,发生在人与人之间义正词严、冷酷无情的反复相煎,使我彻底摒弃了对政治时事的兴趣,转向了哲学、文学和史学的学习,希望通过文学提高文化知识,通过史学明了社会的变迁,通过哲学弄清扑朔迷离的政治,1966年破四旧时我意外得到的一批书终于派上了用场。
我认真读英国康斯福的《辩证唯物主义》,读中国艾思奇的《辩证唯物主义》,还读大学原先的辩证唯物主义、历史唯物主义教科书,如饥似渴地读,详详细细地做笔记。读书有所悟,我认为哲学应当属于社会科学范畴,属于全人类,它同文学、艺术一样,没有阶级性和党性,是政治家和政党领袖们利用哲学为自己集团的利益服务,才强说哲学具有强烈的党性、是阶级的产物。
我认为哲学是人类认识世界和改造世界的思想武器,正同如原子,有人用来造武器杀人,有人用来造福人类。我萌生出写一篇通俗易懂、适应普通工人农民的辩证唯物主义的小册子,拟定了写作提纲,全文八章,第一章就是哲学的从属,在这章节里我把上述悟到的想法写了进去。可是由于兴趣、性格所致,读哲学书总觉得越来越枯燥,哲学写作计划很快就放弃了!
为读到更多的书籍,我跑几十里到常德蔡家岗找熟悉的知识青年借书,厚着脸皮游说刚认识的人借书,半借半抢同事的书本……只要见到想读的书,不辞辛苦、不顾颜面、不惜恭维,短短的半年里,我读了巴尔扎克、莫泊桑、托尔斯泰、雨果等世界大师的不少著作;读了戴逸的《中国近代史》、翦伯赞的《中国史纲要(上下)》、郭沫若的《中国史略》、范文澜的《中国通史》1至3册等等史学书;重读了《古文观止》、《唐诗三百首》、《红楼梦》等等著作;还因借书的时间短,将《魏汉六朝诗选》全文抄下。
我开始学习写作、学习写诗,以致日思夜想,梦里也在作诗。最清晰的是一首梦母诗,半夜醒来,睡眼朦胧下点亮煤油灯,立刻把它记录下来,这是最真实的感情,我一字未动地把它留存在我的诗集里:
梦里儿依母,梦醒独自悲。
思亲长叹息,往事不可追。
湘西三年中停靠在沅陵、辰溪等县城的机会不多,大多运载建在山沟里的维尼龙厂、过江大桥和铁路铺轨的物质,岸上的娱乐活动几乎没有,船员晚饭后,聊聊天就早早各自休息了。这最大的好处就是时间多了,晚上的时间基本属于自己,滩头滩尾待航的时间也长,即使在码头上装卸作业,山区缺机械,全凭人力,一到太阳落山就收工,余下的时间全由我支配了。三年穷山恶水里的翻滚,三年煤油灯下的苦读,三年苦苦的思索,收获巨大,我将以全新的精神状态面对社会、面对同事、面对亲人,心中充满着坚定、自信的力量!
1973年大年初一,我在日记本扉页上写下两段话来激励自己:
“忘记自己,才有坚强的意志;忘记自己,才有无穷的力量;忘记自己,才有真正的快乐!”
“始终保持自己精神上的绝对优势!”
这不是阿Q的自我麻痹、自我陶醉,而是破茧新生,因为知识、信念、意志都在同步成长,我已经不再是那个人云亦云、热血沸腾的初中生了,不再是不学无术、幼稚热情的“吴下旧阿蒙”了!
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