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是几年前的事了，可是还是记忆犹新。父親需要接受一個腹部手術，我幫助護士輕輕推著擔架床，送他進了三藩市東華醫院的手術室，然後和母親一起，在走廊裡佇立著。除了偶爾有一两個醫護人員經過以外，走廊靜得有些令人不安。

    等候手術結果的時間總是顯得比實際的長，母親建議我到外面走走。我們離開醫院，穿過唐人街狹窄傾斜的橫街。加州清朗的陽光灑在身上，涼風從金山灣吹來，吹散了母親頭上幾乎全白的頭髮。

    在花園角的一張椅子上坐下，母親少有地給我講了些往事。她講起我的曾祖母，她說我是她唯一揹過的曾孫子。她講起我的外婆，她晚年傷了腿，我的父母用自製的擔架抬著她去看病⋯⋯，幾十年的風風雨雨，在母親的唇邊流淌，可是她沒有提到父親今天的手術，也沒有談到自己的擔心⋯⋯

    不知從甚麼時候起，母親的手和我的輕輕握在一起了。覺察到這一點的時候，我的心頭微微一顫：除了孩提時代，我這個做兒子的好像竟沒有和母親握過手。我和很多人一樣，不習慣用這種方式來表達感情。母親是個倔強的人，幾十年來她的這雙手幾乎從來沒有停止過辛勤的勞作，卻好像沒有看見過她伸出手去求助於人。我自己正是被這雙手帶著學會走路的，現在，應該是由我來握緊這雙手的時候了。

    回到醫院，在走廊裡又等候了半天。一個護士終於從觀察室的門縫裡探出頭來，說是看見我們等了好久，破例讓我們進去看望手術後的父親！這時候，也是“史無前例”地，我的手輕輕握住了父親有點蒼白的手。我心裡有點慌，呼喚他的聲音也有點急。他輕輕地睜開眼睛，安慰我說：不要怕，沒事。父親知道我膽小。他握著我的手輕輕一動，我連忙輕輕按住他的手，可以感覺到他手的溫暖，這使我稍為放了點心。

    護士們把父親轉移到普通病房裡去，這搬動使父親的臉上有點兒痛楚。我的妻子走上前去，默默地伸出雙手，輕輕地，輕輕地按摩他的肩背，久久地，久久地沒有停下來。妻子的手看上去顯得粗糙了些，這是一雙曾經拿過幾十年筆的手，可是西来以后的十多年來，她的手幾乎從來沒有離開過衣車，她硬說車衣（縫紉）是她的愛好……。

    大女兒開車趕來，把帶來的幾枝鮮花插在一個小花瓶裡，輕輕放在床頭的櫃子上，這是她小兩口的一點心意。然後她過去抓住爺爺的手，因為怕爺爺答話牽動傷口，所以盡量少說話，只是用手幫爺爺整理被褥。最有趣的是羞怯的小女兒，她外表長得像大人一般高了，心態還完全是個小孩子，也許她沒想到爺爺不能夠吃東西吧，竟從身後拿了幾個小點心進來，也不說話，悄悄放在爺爺的床頭。我忍俊不禁，問她哪來的錢，她說，是媽媽給的零花錢。她細嫩的手貼在爺爺飽經風霜的大手上，就像老樹上新萌的一塊嫩葉。

    我們一家子平時都各有各的忙，在一起的時間真的不多，想不到因為父親的病，倒使大家難得地聚到一起來了，在醫院病房柔和的燈光下，一雙雙手以種種不同的方式輕輕握在一起，我一時倒看得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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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我们中国人历来都崇尚含蓄，与自己的父母，与自己成年的孩子之间似乎都倾向保持距离。但是，也正因为这样，动情之时的自然流露就特别的感人至深。
谢谢石美村的好文章。

一握里都是深深亲情。

多谢翎翅，凛子，晗及红缨枪四位文友以及浏览过的朋友。漫步人生，把生活中的甜酸苦辣写一写，和朋友们分享（近几年才学到这个词）也是有意义的事。也许是年岁大了点，心情总向着宁静淡泊的路上去，没有少年时的激烈了，喜欢——正如翎翅说的——淡淡地道来。把这动情之时的自然流露（凛子语），把这一握深深亲情（晗语），在键盘上低诉，也算是雪泥鸿爪吧。其实，同患难易（小红语），在分享利益时往往更难，人生路上，握手机会实在不多哩，珍重珍重！

感谢秋叶兄的美意。漫步人生，时时处处有些小事会在心中荡起波澜，许多时候，波澜荡过之后就归于平静了，偶尔形诸笔墨的，颇愿意和同文们分享。人在北美，很需要亲情和人性的滋润，相信大家都有同感吧（忽然想起过去什么时候曾经批判过“人性论”，好像非得把这世界搞得没有人性才罢休）。
近日很少上网，但秋叶兄出色的评论，拜读了不少，很佩服你观察的深刻，言辞的中肯，立意的敦厚，行文的敏捷——因为大都是临屏急就之作。还有那首脍炙人口的五律〈春游〉。更发现兄原来不但对烹饪极有造诣，棋艺也精通……对杨官麟大师（敝同乡，可惜无缘结识）甚为了解……，哗，你的世界真精彩！神往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