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段)
大厅里,阳光照射的光柱眩目。他微翕双眸依著轮椅,似乎才记起今天是妻生日。他突然转动轮椅,举起左手推开落地玻璃门。风掀开纱幕,捲飞了厅里的光柱,穿过飞扬的微尘。他看到妻像光柱映照下的轮廓。妻迎起脸颊迎接他,老脸上尽情的漾开妩媚的笑靥。
今天是妻生日。兰囡他们忙,想他们不会回家为妈妈庆生。离火鸡节还有几个月。火鸡节来了,圣诞节在望了。几十年餐馆生涯就这样渡过,兰囡来了美国也是这样过。他背著夕照怔怔的望著妻,把轮椅转进厨房。他又想起那回初坐上轮椅时兰囡和女婿都来,还有小孙子。望著妻和囡、外孙子孙女分手时依依不捨的情景:爸妈,我会回来看您们,兰囡说:下次回家关门两天不做生意,陪妈妈住两天。然後母女就抱在一起。他看到妻眼角凝泪,情不自禁耷拉脸孔,也让心事泛滥心田。…夫妻倚著眼阳台栏杆,望著兰囡女婿孙子孙女的车子越过社区马路,看到孙子孙女仍迎起手臂摇摆,他终於端坐进轮椅,举脸望妻倚栏引颈的样子。—下次回来住两夜,阿妈有好多话想跟妳说。他望著妻朝空气说。他突然觉得夕照下妻的样子很爱昧也凄迷。因发觉而感觉,他心情也爱昧,一个非常习惯的动作松开轮椅固定掣,让轮椅滚到落地窗边缘,隔开下垂的纱布看望妻的神情,动作和心情就像偷窥妻。在朝阳夕照下想著妻女的心思,爱昧之感似无休无止,彷彿也静止了七十二年的人生轮廓,偷窥的心情与今生也静止了,从静止中又慢慢漾开来。怎的以前未感觉呢?他 突然想。
妻已在桌上摆好两大蓝花碗黄油油的长寿麵。麵拌著萝蔔炒肉丝。人还未靠拢桌边,远远就嗅到肉丝香味,热腾腾的饭气袅袅。他的兴奋就是打腾腾袅袅的长寿麵引发,长寿麵引导了七十二年行船跳船做厨操锅吗?想来像转瞬间。岁月不留人,都是命。吃完长寿麵应该跟妻闲话家常。她六十九长久久,听她说甚麽呢?岁月不留人,都是命。
「阿娇,」因此他终於不想沉默了,叫妻。「今天是妳生日呢,我们该多说些吉利话。」
「哦!」妻从沉长的心思里甦醒,却装做万般惊愕望著丈夫,但仍然圆润的老脸上浮映了那个活泼的笑靥。「你还记得我生日,抵我锡(爱) 你…」
「怎会忘记。」他说:「看妳那个笑靥就知妳想问我甚麽。」
「是吗?我不信。」妻说。
「我看妳多少年?妳说。」他问。
「五十二年。」妻答。
「没有。」他说:「中间隔阂日思夜想二十七年。」
「哦…」妻长长哦了声,想起来了。
「吃完饭今晚早点睡。」妻却说。
「妳睡得著吗?」他笑道。
「腰酸背痛的躺著比坐著好。」妻说。
「我看一回报纸再冲凉(洗澡) 睡觉。」他答。
「今日报纸说甚麽?」怎也想不到妻会这样问。
「妳不理天下事,问这做乜?」他答。
「兰囡昨晚打电话来,说生意难做不放假回家庆生,妈生日快乐就在电话祝寿了。囡电话里特别交代,要阿爸把这几天报纸新闻告诉她老公,他没时间读报纸
,但很想知道这些日的天下大事。甚麽天下大事?」
「还不是美国佬跟回教佬鬥法的天下大事。」妻不问天下事不奇怪,因此
他顺口告诉她。
「怎个鬥法?」妻也是顺口问。
「美国佬跟回教佬鬥法过招半年呐。」这样答妻,其实心里想的是报纸旧闻,面对她则是无事不知的百事通,很有虚荣感。
「人家鬥法,你觉得有趣?」妻脸上泛起她的笑靥。
「世事就这麽意思,不论黄人白人黑人,这世界永远你争我夺。」但他
这样说後也觉得没意思了。
「没意思。」妻是随他口气,是真正没意思。因此她说:「我腰骨痛呢,今晚早睡吧。」
「哦!」他望著妻说:「我帮妳擦药酒,擦完早睡。」
这些日常琐屑对话已成了习惯性的表白,也把夫妻日常心态表现无遗。这样说完,夫妻也很默契的回房间了。他转动轮椅跟在老妻後面进房。回到房里,妻却坐到缝纫机下,没有要擦药酒的意思。他祇好静静守在她旁边,看她想忙甚麽。缝纫机是妻初移民到纽约时买的。那时在纽约离岛餐馆做工,怕她寂寞才买回缝纫机
,让她继续做以前的缝衣手艺,妻到大厂拿衣料回家缝纫。看老妻正从那只雕花木盒里拿出只小线辘放灯下呆望,马上想起当年在纽约一些生活情景:每当假日前夜回家,到家时已经快天亮了。妻仍在灯下操作她的电动缝纫机。拉张凳子坐她背後,看她双手快捷如轮的前後转动调度衣料,有时也会随手在线盒里拿一只线辘把玩,等候妻缝纫完毕。你先睡,妻会望过来微笑道。还有多少衣料赶工?看著厅里堆积如山的成衣,知道妻辛苦加班了,会问她。车完这件收工陪你,妻总会这样说。待夫妻躺下床閒话家常时,会不忘告诉妻:当缝纫是打发时间,何必这样搏命。是人家衣厂柯打赶我。哦,难为老婆喽。想不到会惹引妻没完没了的陈年夜话。过几年安乐日子呢,总会这样安慰妻。安乐?那来安乐?贱骨头,你安乐吗?然後就是沉默,在沉默里把自己带进妻壮年的身体。…
「妳不是说今晚早点睡?」他好奇问。
「你先睡,我要坐坐。」妻打破他的沉思,双眼瞄过来。
他惟命是从了。但妻起身看他转动轮椅靠床边,帮他把身体推上床,让身体平稳躺下。
「不想睡就坐坐说话吧。」他说。
「那天我打扫床底,才发觉那只你船上带上来的旧籐箧,看到我收藏的褂(嫁)裙。」妻说。
「嫁裙!」他有些惊奇。
「原以为女今晚会回来,我要穿上让她看看,看妈当年怎穿嫁裙;现在女仔出嫁哪穿嫁裙,会气死她。她跟阿隆结婚时,最架势还不是坐了单车呗。」妻哪来兴趣呢,要女穿嫁裙?她忘记腰骨风湿痛了。
「嫁裙放太久脱了线,我要重新缝线才能穿。」妻说。
「阿尔陀佛,妳竟收藏了出嫁裙这样久,有意思。」
「你先睡。」妻说。
「快睡,睡足精神明天车缝。」他说:「妳腰酸背痛,我擦药酒。」
「腰酸背痛,天气要凉了。」妻说:「但嫁裙我已缝好了,要穿给你看。」
「妳发姣呗,穿给我看!快拿药酒来我擦妳腰背。」他竟椰揄她了。
` 「贱骨头!」妻瞄他一眼说。
「好,看看嫁裙才擦药酒。」他望著她老脸上的笑靥。
夫妻一言一句下来也是乐趣,互相调侃最能把心坎里隐藏的细微小事挑引出来,化成色彩再塗上夫妻心坎里。他知道妻说的「贱骨头」是口头禅,也预指自己真正贱骨头,心领神会的。给妻推上床平稳坐定。接下来,不动声色的看著妻的行状。看妻在床下匍匐下来。看妻拉出那只籐箧,又小心奕奕轻轻拍打籐箧,拿开那张避尘油纸。看她打开籐箧了。看她拿出那件嫁裙。看她把嫁裙托在手里。看她把衫摊开放在胸前,走到梳妆镜前。看她竟在梳粧镜前款摆腰肢,彷彿甚麽记忆都回来了。那是新婚留给妻的惟一信物。他打床上望过去,看到梳妆镜里褂裙映照的妻
,刹那间他楞住了。接下来呢,妻嗔怪也似瞄过来,甚麽也未说,又把嫁裙摺叠好
,放进籐箧收藏好,看妻在床下匍匐下来,像把五十二年婚姻生活永远收藏进去。
「都是风湿旧患,你帮我擦擦药酒。」妻然後说。
「哦!…」他像刚从收藏五十二年婚姻生活里甦醒。
待妻把牀头小几放的〔田七跌打损伤药酒〕放进他掌心时,他一下子双手微微颤抖,有些措手不及。帮妻擦药酒推拿腰脊,也是常年要做的手作了。但自从半身不遂,今夜还是头一回。他也奇怪为甚麽今夜妻静悄悄解下罗裳,他的激动竟没来由的惊发了意识深处的骨火。妻背对他除去衬衫,只剩薄薄的内衣没除。见到妻穿了四十五岁移民美国特别买来给她的新欵亵衣,他双眼愕然!不是色心起,妻也非茶薇花开尽,怨祇怨夫妻聚少离多,到快五十岁才盼到鹊桥相会。虽说女人四十一枝花,男人五十正富贵,但心总有说不尽的失落和缺憾,也莫名其妙捉摸妻心理…妻上了床躺下来背对他,沉默不语。手上握著她遽过来的药酒。好不容易把自己身体贴近妻,并且面对她的下腰。把药酒慢慢轻轻的斟上左手掌心,把药瓶放上床头灯台。他右手叁指靠拢,手指伸过妻浑圆下去的腰,在腰脊处重按一下,只听到妻身体颤动一细细唉唷一声。
「是这里痛,」妻说。
「好。」他答。
「慢慢擦喽。」妻吩咐道。
「我会。」他答道。
他把掌里的药酒轻轻灌上穴位,右手在穴位处承住药酒,双手开始一前一後推拿腰眼。推拿推拿推拿,祇听到妻断断续续哼声。约莫推拿叁十下吧,突然停下来问妻:妳痛?妻沉默不语。再下次药酒推拿一回,告诉妻。妻就是沉默不语。或者就因妻不动声色,自己的反应有些希奇但呆滞。倾斜下腰望一眼妻,见她微翕双眼,一副睡眠的神态。痛不痛?再推拿一回。见妻微微点点头。也就是在那时候啊
,怎突然看著想著妻闪动的身体。记不清多久没这样面对妻的身体。岁月不留人,还是日夜厨房火气煎熬?很少跟妻鱼水欢。跟妻的鱼水欢都能记得一清二楚。都是人生难得几回醉的意思。但今夜面对妻仍然圆润的胴体,意识里的骨火就是无法贲
张激动不再壮硕的宗根,惊发的祇是意识而已。然而那股不自燃的骨火,还是被意识点燃,自心灵深处冒腾,飞翔於天灵盖,连丝毫誇张都没有。哦…自从身体跌进轮椅,今夜…今夜是我七十二岁之夜,这样真切面对妻的身体,稳坐起身子竟无能动弹阳具,才是男人最後悲哀吧?…
於是他手掌自觉地在妻腰眼处嘎然静止,彷彿意识也戛然静止。
「怎麽不擦呢?」沉睡也似的妻突然问道。
妻的话彷彿打心坎里冒出来。
「我…阿娇,我如果能再…怎滋味?…」他未说下去。
「手乖点,贱骨头。」妻的手拍打他手背,令命道。
他并没有回答妻,但手已顺势挑开妻的亵衣。他看见妻的幽牝。
「贱骨头…」妻在枕底又嗔怨一声。
妻手掌又啪声打下来。亵衣也应声弹回腰屁,把他意欲淫浪的目色也抛弃。
他感觉心胸微醺微热,隔著妻淡红色的亵衣,淫浪其实是虚荣心作祟,毋庸说也是七十二岁的真实感觉。此时此刻呢,意识里英扬的只是爱的珍贵衝动而已,虚荣心反而被牺牲贩卖了。但为何竟清晰的感觉了无能气贯宗根的歎息声呢!歎息声像遥遥远远的生死召唤,清晰感觉的彷彿只是阳痿歎息,像死亡就在当眼处降临了。许是这个意识蛊惑心思了,他的手掌突然忘我地推拿推拿。他没听到在指掌恣意推拿下妻的嗔怨。她似乎也陶醉了。偶然听到妻断断续续哼声,似灵犀一点通盛载的爱心相融吧,意欲把恐惧掩饰,直到妻嗔声静止,仍然擦抹意趣浓浓,真不想从收藏五十二年的婚姻生活里甦醒。(2)
二00四年元月十六日呒吟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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