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五散记之五      仙姑冯叔婆

这回返乡，我探访了冯叔婆。看她身体仍硬朗，我很开心，马上祝福她「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也许见她活得开心，或者知她是‘问卜会仙’的人物(问米仙姑)，我八五年时，她曾冒雨来我家，在毛毛雨下摆神檯，请地府的先父上来相会我。那年，见她在微雨霏霏之下扶柺杖来，我著实感动！那时她已七十老几吧，看之还像六十老人。我马上想她曾是道家，成过仙，彷彿不像凡人，活得比谁都快乐；尤其活到现代化年头，不仙的人也活出人样来，她愈养尊处优了。我紧张的趋出屋门接她搀她，把迎进屋里。一屋的人都起座相迎，纷纷让座。我是迎接心仪的仙姑入座，心里浮起数十年未解的心结；神不神是题外话，但数十年後再近距离看她，心里装满神秘感。
冯叔婆，就是我堂叔公老婆。仕叔公是村中行船佬老行尊。他们的长子我叫祥叔，我少年时他已远赴甘肃刘家峡水电站工作。那时，我几乎每夜都到她家串门，听叔婆谈天说地，是我崇拜的族中长辈。她能言善道，儿子也顶会说古论今，也是我童年的偶像。叔婆以前会问仙，解放後因是反动会道，才自封了招牌。但我对她的道仙术念念不忘。一个平凡俗家女子，怎会沾了仙气？受过何方神圣指点？有说她的仙术源自《谭公庵》的仙姑。我长大後，曾一直想解这个心结：叔婆既然成仙得道，怎地又嫁人生仔？两者间很有神话色彩，很令我疑惑。所以，见到她，心里又浮起这个疑问。尤其那回跟她相谈甚欢，她竟一时心血来潮，要弟摆神檯，说她要作法，要我与先父相会。这就令我激动得无可理喻了。数十年後，我近距离目睹了她作法；因此，现在想来仍历历在目，值得细细道来。
仙姑叔婆入座了。她接过弟奉上的靓茶，乐乐的嗽了口，喷灑在地上，就像当年仙气上身时的派头。然後呢，她微颔老皱脸腮作沉思状(叔婆这神态，我太熟悉了) 。良久。但她却先对我说起仕叔公。她说仕叔公生前无鬼用，不会跳船去花旗赚花旗钱。我心里虽纳闷，但想她心目中应该早知道美国纸老虎，叔公当年不跳船美国，必有个人许多因素；照我看最大困难是难捨唐山老家，不想过卖猪仔生涯。我不奇怪乡下人心理，经历百数十年了，儘管知道旧时卖猪仔故事，仍然响往这个出洋出国故事，前撲後继的跳船和偷渡，不畏生死。我是过来人，在美国生活几十年了，深深体会了箇中味道。这样想开去，我也祇能安慰她说，仕叔公行船几十年，毕竟买回几斗种田(客话，意即几亩地)，跟她生了几个囝仔，还起了间新大屋，对祖宗也有了交代。当年我在香港生活，也只探望过仕叔公两次；一次是过澳门狗场做工前，一次是首次放船返港。他那时已未行船，垂垂老矣，寄宿在蜈蚣街的〔大鹏会馆〕搭铺搭伙食。我们聊起乡下时，他是听多说少；问他有无计划返乡养老，反而沉默无言。那时文革雷厉风行，他的沉默无言其实也是对我答辩了。我心知肚明，像他这个老香港，回去很难再出来，说不定会惹上一身蚁。想想已过几十年了。
回头来说叔婆。她喝完浓茶，话就多。她要我讲美国的生活。我的美国生活，其实说简单也不简单。我非常扼要的告诉她，美国麽，也就是以前大家知道的纸老虎。但，这都与我生活美国无甚关连，跟厨房也无关。我在美国也生活廿几年，除了会炒几个猪馊菜，少关心天下事。她笑得乐乐，又含口茶嗽口，雨也似喷灑地上。然後她问：“美国佬好吗？”我答她，甚麽国家也有好人坏人，美国也是，重要政府好坏。美国甚麽人种都有，黄白黑都有。在美国，谁有本事都可以发达，无本事自然衰到贴地。天下杨梅一样花。她的兴趣浓浓，打蛇随棍上的口气，又问：“那麽美国政府好，还是中国政府好？”面对这个七十几老人家，我能说些甚麽呢？我只觉得她更仙了，愈活愈有仙气，是我接触的村中老人无法比的；跟我土里土气的母亲比，是凤凰跟麻雀之别了。她一下子就窒死我。我祇有「死里求
生」之法，告诉她，我不是状元，无可奉告。接著赞美她：“叔婆，您肚里有本通书，茅山道姑是您师父，还用问我？”她乐透了，好像我问到她风华年代的美事。她就是在这情境下一时心血来潮，吩咐家弟：“阿斐，领你哥到阿爸坟头祭拜过无？快给我把桌搬到门首，我给你爸通个信灵。”
改革开放年代，连求神拜佛都复兴了，自然连旁门左道的仙道也脱胎换骨。数十年後，我才亲身体染了仙姑叔婆的仙气。她仙气通灵，打通阴阳两界。我是被感动呢，还是她真的成仙了？我恍惚惚与生前父亲会晤了。叔婆的仙气和先父的魂灵相融，领我到无可理喻境界，令我痛哭流涕。
桌子摆到门檐下。我和弟扶她坐在向门的桌旁。米斗盛满米，她要我点起香烛。然後祭仪开始。我鞠躬後，她握掌米在米斗下灑一圈。我才醒悟：非常出我意外，原来仙姑叔婆是有备而来的。她从大襟衣里掏出只我久违的灵龟。龟肚屙出两只小小乾隆世的通宝铜钱。她把灵龟放在靠拐扙的桌边。但见她仰首眺望霏霏雨天，低垂脸孔，拿起通宝钱塞进灵龟肚里。她双掌合揖灵龟，摇晃了几下，灵龟再屙出通宝。她右手捡起，抚摸通宝，掹指细数，嘴也喃喃。然後，她朝天吟哦天知地祇她知的道教经文，边吟哦边垂头伏在米斗下。足足唱了盏茶光景，她才口唸人话：“阿存如(先父名)，你快站出来喽，你大囝仔由美国返来看你，快出来看看你囝仔，说甚麽你儘管说。你在生时见不了囝仔，现在见了也是团圆。…”仙姑叔婆抑扬的声音，音容哀伤欲绝。她再度把通宝塞进灵龟肚子，举起来一阵摇动。然後，她望阴天长啼一声，双臂高扬摇撼灵龟，顿然在我面前泪流披脸。她又口唱道经：“师祖急急如律令，急急驾舟返阳世。阳间有孝子阿参，相会慈父在今朝。急急令也如律令，别念成败两头空。…”唉呀！我已忍不住心潮波湧，哭得一塌胡塗了。不知甚麽时候，母亲已坐在我身边。
在这样的场面与仙姑叔婆相见，在这样的情景下见识了仙姑彳亍於人仙通灵的境界，我是感受了人生最逼真的生死与共的倾诉。後来，弟告诉我，我和仙姑进入忘我之境时，他给我和叔婆照了相。但，非常的奇怪！这回照相，就跟十年前在先父墓前照相一样，菲林晒出来一片黑，令我非常失望。我原来想籍这张照片请求仙姑叔婆，告诉我她青春时代得道的底蕴，也告诉我她与仕叔公这个行船仔当年连理的故事。於今想来，这个心结祗能长存心底。不问不解才显神秘，也最美了吧，我想。

阴阳两界，在孝子的一片诚心呼唤下，终于得以交汇。父子相见时，已同是垂垂老者，使得人生的苦辣酸甜，一齐涌向心口！眼泪是最纯洁的液体，它饱含了喜怒哀乐，在留恋和惜别的短暂相聚时刻，更显得弥足珍贵。
命运，是人生的主宰，一个人生在何处、该如何分配自己的短暂生命，的确由不得自己！到了晚年，谁还会再去计较那些风风雨雨？
童年的回忆历历在目，人生的风景可圈可点！国参前辈的美文，给我们展示出生命的从容和急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