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五返乡散记之一            由天生叔一家想起

十年後再返乡，人事又变迁了许多。仍然是弟由深圳陪我返乡下。这回是弟陪我到各家串门访问。我发觉伯叔辈们，有些也已作古，在家里跟我闲话家常的是叔婆辈或婶字辈。我还记得，那年到各家访问，妈陪我到天生叔家访问过。十年前他给我最大的印象就是：由我叫他一声天生叔起，他一直未跟我说过一句话，衹抿下嘴皮似笑非笑。妈塞给他一个红包时，他也是抿抿嘴唇，紧紧握住我手不放。後来，弟给他照了张像，也是抿紧嘴唇。他满脸纵横交错的皱纹，最感动我了。他让我想起鲁迅先生笔下的闰土，依然承袭了中国老农夫的品性，温谆憨厚，也愚得可爱。十年後来到他家，老‘闰土’已作古了。现在天生叔作古了，老婶子倚著门楣无所事事望秋日的阳光。我想他的日子就这样打发吧，送走日日夜夜，回想她大半辈子的鹹酸苦辣。这回在他家门前见到他儿子。这堂弟遗传了天生叔的样貌和品性，一样沉默寡言，依然觉得他活得不现代化，很令我难释怀。我心里突然想起他祖母张孖带。童年时就听闻过孖带叔婆到南洋寻夫，正是唐山卖猪仔她望夫归寻夫归的哀艳绝伦的人间悲剧。堂叔公我从未见过，他在南洋哪里谋生？孖带叔婆能言善道，怎的遗传了一代憨子呢？也是遗传学上的遗憾。
怀念天生叔，想起他妈张孖带，却是我童年遗留下来的心事。其次，想起天生叔，我也会记起他女儿仁娣。堂妹子仁娣妹到六七岁还无裤子穿。她上学时，一直穿我妹穿过的衫裤上学。油粮糖布等配给制时期，我才看到天生叔和婶子为女儿做过一套新衫。但她不捨得穿新衫，仍然穿我妹的旧衣服，未看她穿过几回新衫。她总是羞羞答答去上学，又默默长大。後来，我到香港生活了，知道她的消息，是从小学时同学何福光听来的。他说仁娣妹子是乡中美人，他和她恋爱过，直到他考进大学才结束恋爱，无缘成神仙美眷。我说仁娣妹子童年往事给他听，他感歎嘘唏。他告诉我仁娣嫁人了，嫁得很远很远，他再没见过她。我没再问，他也不一定会说。我只猜想，美女该嫁了如意郎君。美人配俊男，就是红花绿叶相得益彰了。我也寄上无限的祝福。
各家串门完毕，礼节和人情都做了，我和弟下午就回到他深圳的家。但，由看到天生叔儿子叁缄其口的容貌，我心里一直念念不忘天生叔。那天，我和妈聊家常，又说起他。妈没多说甚麽，只叁言两语带过。我猜想，妈和天生叔一样，不想说的就是永远的秘密了。仁娣妹子嫁得远远的，我脑海里浮现的也只是她幼年的形象。六七岁前，她仍赤裸裸睡在她家门楼下一张油腻腻桌上，猫仔爬上她身边，跟她共睡一张桌子。堂妹成年後变美女，嫁了军人，是麻雀飞上枝头变了凤凰，飞上瑶池去了。妳妹仁娣回过家吗？我问当弟，他一意叁缄其口。堂妹应该回过家探望她妈和弟。为何堂弟沉默不言？难道有难言之隐？等等心事凝聚我心田。难道她意识永难磨灭羞耻，羞於见故乡亲人？而老婶子心里想的，也许如老话说的：嫁出的女是人家的，是泼出的水。
我还是难忘一些童年往事，难忘天生叔的故事。其实，故事主角并非天生叔，是他母亲张孖带。张叔婆这尊号，是村里小字辈叫的，大人都叫她介石婆或介石婶、介石嫂、介石姊，或乾脆叫张介石，而忽略原名张孖带。这「介石」大名，并非贬意，是抬举她。就我童年印象，一个乡下女人，斗大的字认不出几升，竟能统办村上下嫁娶大事，还会调教河上下出嫁闺女，唱一本厚厚的《哭书》(即一种边哭边唱的出嫁歌)。我大姑二姑叁姑出嫁前哭足一个月，就是她调教的。我以前在姑们香闺里，见过一本手抄本哭书，是红皮封面线装的，书字唱文用许多红朱笔画了小圆圈，未知是否就是後来学者研究的叫甚麽《女书》？介石叔婆调教出嫁女学哭学唱，才由能晤仙问仙的冯叔婆请出大门，一路灑米一路唱进花轿。至於甚麽《哭书》，後来下落怎样？祗有天知地知了。不谙文书的孖带叔婆，却冠上蒋中正先生的大宝号，就非寻常之辈了。自然，小时不懂甚麽介石还是界石，只知道她像叁姑六婆爱穿家串户，人很能幹，也霸道。
那天，跟妈说起介石叔婆，我说介石叔婆年青时有段经历，以前听过。她年青时为甚麽由南洋返来生下天生叔，又携子到南洋寻夫？这才是心里最大的谜。我还告诉妈，说我行船到过南洋，就因想起介石叔婆这段经历，为她写过文章。其实，关於介石叔婆的个人经历，在我想来十分哀豔凄凉，也成了我欲解谜的一把钥匙。妈也祗能说：天生叔祖上就有人过南洋，门楼仔内天井过去的内堂屋，就是他祖屋。以前，他太公回过家，但一阵子就返南洋，屋子一直没人住。直到有一年，有个过路人领一个女子回到松树墩，她就是张孖带。她抽只籐箧踏进小门楼，说这是她家，她男人叫她从南洋回来生仔，要在唐山留下根苗。第二年开春就诞生天生叔。…故事这样开始也已结束了。“孖带叔婆怎会叫介石婆呢？又怎会返南洋去呢？”我问母亲。“人太本事喽！无人缘。她又带著天生叔回南洋。”母亲不连贯的说：“几年後，她多带个仔回来，也就是佛照叔。她再无返过南洋。”故事的馀音在我心里波漾，漾过汪洋大海到了南洋，未在我心里结束。

乡味,乡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