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乡散记之十五                  祭父

天气阴晴不定。阴鬱鬱风也大，像要下雨的样子。从英华公墓地归来，就朝父亲墓地出发了。我和弟并肩行，侄子和弟媳在後面，扛�舫�把，挑叁牲祭品。我们先跣足涉水过河。昨夜，弟告诉我，旧河已变成小溪，踩水就可以渡河了。父亲之墓在河对面花生地畔。
我夜来未睡好，都在想您。时光已越廿四年，天变地变，已非叁言两拍人间调；黯然於阴阳两界，我缘何论孝之名？我乘欲望归乡风帆，越过万水千山，阴阳之悲之歎，早已堕在烟尘泥坑。我渴望您魂归我心，我心来到墓地；然而，诉说的都是生离死别而已。
隔河相望，我已望到河畔地之端伏卧的圆圆墓地。深浓黯绿的花生田，在阴鬱鬱天之下，显得苍凉冷寂，我犹如面对千年古梦，怔忡面对的不止您的生死。悄然间，天下起雨来了，牵连和映照我心田。微雨霏霏，其实就是人世间繵递的冷暖情，诉说多层次的哀乐昇沉，隔�籼旌佣寄芴�到。阿爸，您早知我站到墓碑前吧？
弟在佈置叁牲祭品。侄子举锄清理墓道。弟媳割墓府周围杂草蔓藤。我拿过侄子手上锄把，告诉他我要为您清理庭园。然後，我凝睇弟默默燃点香烛。我为您斟酒。我手微微颤抖，小香炉前叁只小杯子也随我心闪烁。这刻，我仿佛纔找到了父子相对的渡头，欲望之舟靠舶墓碑了。我默视碑上您消瘦的遗像，泪流披脸。家仪祭祀之礼也在次序开始。我怎样祭拜父亲？蜡烛火熄了，我又划火柴点燃。我掌合烛枝，插上小香炉。我鞠躬。我手揖香烟朝你鞠躬，插上小香炉。风雨中，钱纸之火熄了，弟又点�艋鹆耍�拨亮火。我望�裘疤诘内わ辏�匍匐了身子，跪伏墓前，也命妻跪下。冥镪之光和烛火照亮您灵台吗？这是我们父子亲近的时辰。此去灵台多少路？幽幽冥冥之路好走吗？我知道您会来见我。
父子相逢都真实，亲情思爱也真切，皆随遥远岁月归来了。微雨湿香烛，也湿我迷离心思。天南地北皆有雨，刹那间也化作心雨飞扬，都凝结地府盘石上了。我携妻女归来。撑黑伞的是儿媳冬梅，伞下两个小女孩是您孙女。阿爸，您看到吗？我到现在才能�钠夼�成行归来，这原非父子本意；但岁月悠悠，幽幽冥冥归咎天意，我难逃天命安排。我千言万语化作冥火焰光，在墓府飞腾了。蜡烛之火又熄了。我划火柴再点，再点；我不让冥镪火消失，拿棍子去拨梳。我想，惟有光焰照明，让香烛在风中爆燃，让香烟袅腾，才能照亮父亲幽黯灵台，好让您看到我和妻女。
昨夜，我在睡梦中看到您。您向我抛掷小皮球。小皮球在老巷子作弧线飞翔，落到地上了，我竟忘记踢。童年在烟雨中回来。那年我四岁吧！又在烟雨隐蔽了。那是我记忆之始。那年您由城回家，带回这只小皮球，直伴我到小学快毕业。您回家，再没回城，就在渔墟小学教书，直到家乡解放。家乡解放了，您把红旗掛上古庙式学校旗杆上，您领导学生唱歌，晚上在渔墟庙场向许多人演讲。那年我八岁。不久，我掛上红领巾。我记得，您还写了首诗《你的脖子掛上红领巾》，贴在学校礼堂。後来，您又到城去了。人家说，您回到革命家庭。人家说你是地下党员，幹过地下革命。我们父子相聚的日子实在太少了。
得到您噩耗时，我人在美国南卡一个小市镇。我才想起离乡十四年，父子也分离十四年；於今父子永别了，这是多伤痛的阴阳相隔。岁月飘零随我远居，命运之由，不孝由我，思乡思亲够凄凉了，奈何我归乡无路。那夜，我喝了酒，在酒醉自我消沉，拥抱父子之情之爱，都是绵绵不绝的呼唤。回忆之钥开启我醉後心扉。在异乡，我无香烛祭您。我朝东方下跪，多麽渴望您灵魂来到我眼前，然後拥抱您痛快哭一场。
『断桥以东，烟雨迷路难返家。西江之月依旧河山，人间相隔万千山。魂兮魄兮归之，换得归心乘风行。泪雨飞，怎写依旧山河。』
那夜，我酒後写了这段词。父子最後相聚的日子，却在遥遥远远的廿七年前，现在变成永恒怀念了。我又看到那幢小泥屋，那是您下放的家。那年我十七岁，我初来山城探望您，其实是来跟您告别。我要远离故乡了。此去万重山隔万里水，我出乡计划生死未卜。我一直未敢把偷渡香港告诉您。我知道您会阻拦我，偷渡计划就破产了。您的革命光环连自己也护祐不住，焉能保护多愁善感的儿子？我惟有接受人间练历。於今想来终生遗憾，也是天命使然啊！
那幢坭屋子，门墙下摆张床，床前连书桌也无；除了叠在床上几本书，床头上掛一支黑漆色洞萧。屋角墙根下，两块砖砌个小炉，隔著炉子是沐浴间，也是几块砖堵住一块木板。屋门前有条麻石板，供晚来纳凉坐，石板旁有座石砌小炉。这就是您的全副家当了。我来时正值仲夏，天气热。记得那段相聚的日子，我常在屋前小炉煮饭。我来了，父子共用一份配给粮。为节省，叁餐实在悭悭。记得佐粥的菜，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鹹柑榄。柑榄黑紫色，鹹中略带甘香，细嚼，味才慢慢出来。我十分爱吃，觉得比腐乳还刺激食慾，鹹柑榄是小城最道地的家常食品。为此，我离别时，您为我準备了四五斤带回家。
那段日子，我们也吃鱼。鱼是小泥鳅，都是乡村河边泽地捡回来。您说雨天过后，河边湿地有泥鳅；泥鳅长在湿泥，泥面上有小小气孔，挖下去必有泥鳅。星期日，我们去挖泥鳅。正值夕阳无限好，半天下来，�舭肼ㄗ幽圉�仔回家，我们的快乐也洋溢晚餐了。我们就在屋前小炉烹饪泥鳅。您说，油煎泥鳅见味，但难去泥味；若用油炸後佐�狞沤从停�酥脆香俱全，最道地的古法烹饪。但那年只配给糠油，每月四油，何来油炸泥鳅？画龙点睛式油炸泥鳅，情节祗归入望梅止渴的境界罢了。油炸泥鳅，起锅用糠油，只是借题发挥的意思，重点只放在收火时醺酒，才是别出心裁，也是别番风味；鲜香之味在心头，吃的也是这份甘苦。
吃完饭，我们坐在麻石板上聊天，您问我读书心得。记得有一天您买回郭沫若的《蔡文姬》剧作叫我读。《蔡文姬》是新版仿线装大十六开本，书很精美。打开书，就看到一幅《文姬归汉图》。我被带到魏晋王朝，仿佛听到了胡茄十八拍音韵，文姬归汉驼铃声。蔡文姬坎坷际遇，由历史尘烟走进郭著剧作，气势磅礴，浪漫且哀伤；而文姬归汉之为何？实在是一页可歌歌泣的历史画卷。
那段相聚日子最难忘，记得分别前夜，您为我吹了首洞萧曲。久违您的洞萧声。这把洞萧在鱼墟小学教书就伴您吧？我初听洞萧声也在鱼墟小学；现在再闻萧曲，我不禁心飞魂舞。曲韵悠悠扬扬起伏，遥远的岁月又回到我心，转眼写下漫漫岁月流风。萧声越过我心田，感觉於我并不遥远，感到您从萧曲寄托心情，定也写下许多无人可解心思。那夜，您吹奏甚麽曲子？我不知道，您也未告诉我。此曲吹奏下来，曲调低沉，曲气似幽怨也含愁，凄清如叹息，令我荡气迴肠。萧声抒怀，曲气由心感染，又连结怎样一副情怀？我听之听之泪流披脸。我多麽想把出乡秘密告诉您，我没有，也不敢。
此刻，我眼凝望墓碑，心积压的心事乱如麻。岁月把人推到极端，在哀乐里蹉跎。而阴雨仍下个不止，属於自然的人间调。烛火烧痛我心，照亮幽黯的灵台吗？爸，您看到我吗？远在美国的遊子归来了，载�糌ニ哪攴绶缬暧旯槔戳恕�

心香一柱，感怀不已又感慨不已。

故地的魂魄，故地的童年，这永不褪色的乡情，伴随着游子归来了！
沧桑世道，风云幻变，不变的是赤子之心，一颗包容悲喜离合的博大爱心！
生命短暂，回味悠长，所有刻骨铭心的记忆都在白发中沉淀！
人世有几多感慨？都在字里行间……

江南先生，冷慰杯先生，在美華，您們是我舊識。您倆的文章都是教授級的。冷先生的文字情感濃厚，讀感就是抒懷；我想我和您是同代人，故會情不自禁走回過去，一如先生說的戴一個赤子心。江先生說的「心香一柱」，真正說到遊子心坎處了。因此讀到風中秋葉的感懷詩，我真正覺得您們和我一樣有個同共的鄉土情懷。

人生几何，生命短暂。活在世上，就是为一个情字！金钱地位权势，都在感情之外，唯有一颗生长亲情友情爱情的心，可以流淌出饱含无限悲喜的文字，给人以感动和回味。
先生热爱故土的赤子之心，正是我中华民族爱国爱祖爱长辈传统之大文明！身在海外，不忘根本，可敬可佩，可歌可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