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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连载-浩劫逃生记(二)


    禍從天降——“文化大革命”

                                   大字報圍攻

    1966年5月初。
    學院自從“四清運動”以來,日漸加多的白天或晚上的政治學習,已經轉入完全停課,專搞運動。每一天,全院教職員工和學生,按照各黨團支部所屬的科室或班級,分組學習《人民日報》有關社論,揭發和批判“不符合毛澤東思想”的人和事。氣氛沉悶而肅殺,除了少數人,誰都不知道會發生什麽事情。
    一天,“大海航行靠舵手,……” 醫學院的廣播網突然爆發出震耳欲聾的歌聲,咆哮轟鳴,聲浪震蕩整個校園。
    我猛然一震:又有什麽事情發生?
    歌聲停止後,廣播宣佈:全體教職員工前往大禮堂看大字報。
    我跟著組內同事走進大禮堂,赫然發現密密麻麻的都是大字報,用舊報紙寫成,一排一排黏掛在繩子上,大約每隔一米一排,有幾十排之多。每排兩邊貼有一張白紙標簽,醒目地標示著這排大字報的批判對象。
    我被帶到標示我名字的系列,長長三大排,有幾百張之多。我倒抽了一口冷氣,渾身上下陣陣發寒。寫的是甚麼?我強自鎮定,逐一看去,發現內容驚人地一致:一是要我交代與“反革命分子魏劼沉”的關係,二是質問我爲什麽要與勞改釋放的反革命分子結婚。加上空洞的謾罵,污蔑,恫嚇。看看署名,都是學生寫的。
    與“反革命分子魏劼沉”的關係?魏劼沉是昆明醫學院第一附屬醫院的眼科主任、教授。他早年留學法國,是我父親在上海震旦大學醫學院(上海第二醫學院前身)的好同學,虔誠的天主教徒。我分配來昆明時,父親叮囑:“我知道不少留法回來的都留在昆明,兵荒馬亂,我跟他自震旦畢業分手後從未有過聯繫,但你不妨試著找找他。”我到昆明醫學院後,果然找到了魏教授,我尊他爲世伯。前兩天,我去附一院的路上還遇見他。那時氣氛已越來越緊張,他戴著口罩,緩緩前行,目不旁視,彷彿沒有看見我。但我還不知道他被打成“反革命”,只是覺得奇怪,也不敢跟他打招呼。他怎麽一下變成“反革命”?我簡直莫名其妙,要我交代什麽?有一張大字報寫道:曾慶斯來昆明時,手持介紹信,專門找魏劼沉聯繫。你們到底幹了些什麽勾當? 對這樣的捏造指控,我又好氣又好笑。
    “與反革命分子結婚”──我和我妻子玉鷗原是高中同學,也是同一教堂的教友。我個性內向木訥,專注學業;玉鷗則外向活躍,愛好文藝,是聖歌班成員。1953年聖誕節,教堂慶祝活動,聖歌班青年根據香港劇本演了一齣搞笑劇《忠實的一天》,諷刺說實話遭遇到的困擾,玉鷗也參與演出。當局認爲該演出譏諷時政,是“壞戲”。1954年高考,玉鷗“政治審查”不合格,被排斥於大學校門之外。玉鷗家人都在香港,她隨後申請赴港。
    1950年代,全國大規模掃蕩各種宗教,幾乎所有神職人員和很多教徒都被羅織罪名捉去坐牢,甚至慘遭殺害。我可能因爲從家鄉興寧遷到廣州時間不長,在教會參加活動少,得以倖免。1958年初,玉鷗在廣州的姨媽過世,她自幼與姨媽關係密切,回廣州奔喪。那年代,政府發動天主教及基督教“三自革新”,組織“愛國會”,通過“愛國會”控制教會。玉鷗很自然地與親友談及香港教友神父反對“三自革新”及“愛國會”的態度。不料被滲入教友中間的線民告密,玉鷗被逮捕,定罪爲“傳達境外反動指示,進行反動宣傳”,坐了五年牢。這就是大字報所指的“帝國主義間諜”。在市四中我與玉鷗同班,又是同一教堂的教友,彼此接觸多一些,我始終認爲她是一個單純善良的姑娘,對她橫遭迫害心中不平。醫學院畢業時,我開始考慮婚姻,使得早先初發的情愫由朦朧逐漸明朗。玉鷗出獄一年多後,我和她結婚,是經過正式手續,由醫學院出具證明,政府的婚姻辦公室登記的。這也算“犯法”麽?犯什麽法?
    學生怎麽知道我認識魏劼沉?又怎麽知道我跟誰結婚?不用說這是上頭的統一佈置,上面告訴他們這兩點,所以攻擊的也就是這兩點。我也注意到:粗暴謾罵我的,多不是我教過的學生;而且每份大字報都是好幾個學生聯名,似乎只是隨大流簽名而已。經歷過多次政治運動,我很清楚怎麽回事:大多數人只是跟著轉,一部分人興風作浪,實際上也是被愚弄利用。
    我也預感到:下一波還會出現教師同事的大字報圍攻。
    有兩張大字報與衆不同。一張是從我講課中斷章取句引伸出來的:曾慶斯說:“把毛毛蟲一個接一個地放在一個鐵線圈上,由於毛毛蟲有跟著前面走的習性,這些毛毛蟲就一直跟著轉圈,直到衰竭。”這是含沙射影,惡毒攻擊勞動人民,只會盲目跟著共産黨走。——這原是十九世紀英國一位生物學家的實驗發現,我引用來說明一項教學內容,不料卻被如此無限上綱,強加罪名,真是令人哭笑不得。又有一張:曾慶斯無論講課或指導實習,從不帶講稿,信口開河,以顯其高,以示其能。我苦笑:我確實不看講稿,雖然我是帶著講稿的。只不過我在寫講稿時,經過仔細加工,一切都印在腦子裏,根本不需要再看講稿。這樣也有罪?
    我也看了一下其他人名下的大字報專欄,差不多都是針對“摘帽右派”、“歷史反革命”、教授、“學術權威”的。一味攻擊、謾罵,天曉得有多少事實?
    我沉重地走出大禮堂,內心充滿憤懑、恐懼和無奈。
    憤懑之下,我想寫一張大字報自辯,表白這只是所謂“人民內部矛盾”而不是“敵我矛盾”——當時最時興的政治術語(出自毛澤東《關於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的問題》):與魏劼沉只是一般交往;結婚經過合法手續。
    但我旋即明白,爭辯只能招來滅頂之災。這些大字報是自上而下組織學生寫的。經歷過多次政治運動,我很清楚,所謂“群衆運動”,從來就是“運動群衆”。上頭先“定性”,哪容你講道理?
    我漸漸意識到,大字報攻擊之所以集中於這兩點,關鍵在於我是天主教徒:妻子固因宗教信仰受迫害成爲“反革命勞改釋放犯”;而魏劼沉之所以成爲“反革命”,我後來知道也是因爲他沒有參加“三自革新愛國會”,和幾個也是不願意參加“愛國會”的教友有來往。回想幾個月前,我被通知去看一個內部圖片展覽:《天主教的反動本質》,就意識到這是個預兆,可能不久便會把天主教打成“反動組織”,就像1953年把天主教的“聖母軍”(一個由教友組成關心貧病的慈善團體)打成“反動組織”一樣。不過以後卻不見這樣宣布,基於什麽樣的考量?我就不知道了。但實際的迫害卻毫不遜色,全國除了少數幾個作為擺景,欺騙外國人的教堂之外,其餘的都被佔用。堅持信仰,不願參加“愛國會”的神長和教友,不被逮捕就得轉入地下。天主教(及基督教)在中國長期處在被取締狀態。
    後來我被兩次抄家“掃四舊”,被特別追問宗教物品的下落,證實了癥結所在。
    以後我又得知:“海外關係”也是大字報圍攻我的重要原因,試圖從大字報發現“特嫌”的蛛絲馬跡。我有家人在香港和美國,還有一個叔父在台灣某大學當教授,儘管我只是在九歲即抗戰勝利那年他回鄉探親見過他一面,以後沒有任何聯繫,仍被認爲是“台灣親屬”。內地不比廣東沿海,只要有海外或港、台關係的人,都會被安上“特嫌”(特務嫌疑)、“間諜”、“裏通外國”、“叛國投敵”的罪名。文革武鬥野蠻屠殺期間,有些人便因有“海外關係”而慘遭迫害致死。後來我被兩次抄家,把所有國外來信都抄走,企圖從中發現“裏通外國”的罪證,可見“海外關係”於他們是多麼敏感和疑忌。直至文革後期對我進行隔離審查,其中一條罪狀便是“社會關係複雜”。
    當然,年年檢討,年年挨批的“重專輕紅”,也是促成大字報圍攻的一個背景條件。
    欲加之罪,何患無詞?我擔心下一步會發生什麽,會怎樣收場。九年前“反右派運動”勢頭還沒有這麽大呢!會不會把我定爲“右派”或什麽“份子”,甚至遭受牢獄之災?每次政治運動,毛澤東都硬性規定百分之五爲打擊對象,劃爲“敵我矛盾”即所謂敵人,只能多不能少。我會不會被歸入這百分之五?每次運動都來個百分之五,不斷累積,加上配偶,親屬,多少人無辜受害!
    這種恐懼,就像一把尖刀懸掛在我的頭上,令我寢食難安,惶惶不可終日。我不知道該怎麽辦,沒人可商量,甚至不敢跟任何人說話,人家也不願意跟我說話。人人都要“站穩立場”,“劃清界限”,爲求自保,六親不認。我完全陷於孤立。                   
                       一份殺傷力很大的大字報

    每天都有新的大字報貼出來,大禮堂內外,幾座教學樓的周圍或過道都貼滿了。教工同事的大字報也成批成批出現,其中針對我的,內容也集中在那兩個問題上,了無新意。我逐漸覺得麻木了。
    然而有一天,一張新貼出的大字報把我嚇懵了:

                    請看曾慶斯的醜惡嘴臉
    1  曾慶斯說:“(19)62年,廣東-香港邊界突然“大開放”三天(註),廣九鐵路沿線及水路、陸路大批人潮湧入香港。”——你是否造謠,極力誣蔑社會主義?
    2  曾慶斯說,他很少看電影,因爲國産片千篇一律,看了開頭就知道結尾;(進口)香港片不是哭就是鬧,沒什麽看頭。——你爲什麽要如此惡毒地誣蔑國産片和進步的香港片?
    3  請看曾慶斯的戀愛婚姻態度:同事多人給他介紹對象,都給他拒絕。與反革命分子結婚前,組織上也曾三番四次規勸過他,他還是堅持。你那麽死忠於你那個反革命對象,思想根源是什麽?不是同穿一條褲子是什麽?……

    這張大字報掀起軒然大波,呵斥謾罵恫嚇的大字報鋪天蓋地而來!
    我知道殺傷力最強的是第一條——所謂邊界“大開放”的“謠言”。單憑這一條“造謠”罪,就有可能把我抓起來。有一個平常話多的同事便是因爲“散播大量謠言”,在批鬥會上被當場反手銬起,帶上警車押走。
    這樁“大開放”事件,不僅廣東一帶無人不知,連上海、北京都有不少人聞風而動,我的一位朋友,便是剛好出差到北京,買了到深圳的火車票,順利過到香港的。雲南偏遠省份消息傳播絕對封鎖,人們乍聽簡直是天方夜譚,可是寫這張大字報的人,竟然是同爲廣東人的劉姓同事,他有家人在香港,有很多親友同學在廣州,難道沒有聽到一絲風聲?劉某平時與我較談得來,我慨歎無情的政治運動如此扭曲人性。
    但是我沒法分辯,越辯越危險。只能憂心忡忡等待事態發展,什麽時候會來銬我,押上警車帶走?
    ————————————————————————
    (註) 所謂“三年自然災害”大饑荒的1962年5月,廣東―香港邊界曾經有過三天的“大開放”(人們這樣稱呼)或“大逃港”:當局放開人民自由去香港。平時需要出境證件或特種邊防通行證,並在少數大城市火車站才能買票到深圳去的,竟然不要證明敞開售票。不僅廣州火車站擠爆,連上海北京等地都一票難求。我的一位友人正好到北京出差,便是買到直達深圳的火車票,順利越界到香港的。大多數人買不到火車票,便用盡其它招數:汽車,單車,步行,坐船,游水(泅渡)。廣(州)九(龍)鐵路沿線及其它陸路、水路,像螞蟻一樣黑壓壓的人群湧向香港。據港英當局統計,三天內抵達香港的達六萬多人,另外被港英邊防攔截遣回的四萬多人。只到了深圳還沒有過境,隨後被遣送回去的,就不知道有多少了。
    爲什麽會出現這一怪事?據說是共産黨某大人物自信心十足,說“讓幾個對社會主義不滿的人出去,沒有什麽了不起。”但是後來一看勢頭不對,馬上關閘。
    據國內官方公佈,大逃港最少有四次:1957,1962,1972,及1979。 除了上述1962年的一次外,1979年那次人數最多:到深圳的11萬9千人,但成功抵港的僅2萬9千人。自1950年封鎖邊境至改革開放的1980年代初,成功偷渡至香港的竟超過達一百萬人,占香港人口的三分之一。(參見《百度》有關網頁;及陳秉安:《大逃港》。廣東人民出版社,201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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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出乎我的預料之外,這個“造謠”事件,以後再沒提過,莫名其妙地銷聲匿迹了。看來公安部門知道那確是事實,不讓繼續張揚炒作,以免欲蓋彌彰。實際上,我只是在四年前跟他一人談過,現在變得天下皆知,“散播”謠言的應該是他,而不是我了。
    無論如何,這是對我前後幾千張大字報中,傷害非常大的一張。後來,一位和我要好的李老師對我說:“組織上多次要我寫大字報揭發你,我不能不應付,不過我不會寫出這種大字報來。”
    雖然如此,我還是理解劉受到很大壓力,所以多年後劉對我表示善意,我也就既往不究了。

                                 檢討 批鬥 勞動

    組長命令我,要根據大字報上的“揭發”材料寫自我檢查。然後在政治學習小組會上作檢討和接受批判。然而即使任意歪曲,捕風捉影,也就是那兩點,“批判”只是重復報紙上的字眼。到後來,實在沒有什麽新的內容了,他們就從歷年來每週例行的政治學習會上,各人輪流發言時,我發言的片斷記錄找出一些句子,加以扭曲、引伸、誇大、“上綱上線”,安上嚇人的罪名。我覺得憤懑,無奈,但也只能唯唯諾諾,小心應付。
    天天不是政治學習,就是寫大字報,或看大字報。另外就是不同規模、自各支部所屬科組到全院性的批判鬥爭會。在規定寫大字報時間裏,我也要寫,只好挖空心思,想出一些雞毛蒜皮的事情來應付。措辭要很小心,不然,給抓住話柄又是一條罪狀。不僅寫大字報,一舉一動都要小心,“欲加之罪,何患無詞”隨時可以發生。一次在大禮堂聽報告,有一人一時大意,把一張舊報紙墊在髒兮兮的長條木櫈上坐下。那時的報紙每天頭版都有一幅大的毛像,這就不得了,被指斥“把毛主席壓在屁股底下”,即時楸出批鬥。又有一個“積極分子”,聽說有毛的大石膏像賣,爲了表“忠”,故意在人面前喧嚷著快點去買。他用繩子把毛像綁在自己背上揹回來,被人看見,落得個“把毛主席五花大綁”的罪名,現場批鬥後,算他是“紅五類”,罰他跪在校門口兩個小時了事。
    全校師生下鄉幫助農民收割,我被編入我所教學生的一個小組裏。他們對我不再像以前那樣尊重和照顧,但也不至於仇視刁難,只是大家都覺得很尴尬。工間休息的時候,我們之間沒有什麽話好談,苦悶之餘,廁所成爲我的避難所。當地農村的廁所是用竹笪或草蓆圍成的無上蓋的小茅坑,蚊蠅飛舞,糞蛆蠕動。有一次,我突然覺得腳踝有點濕冷,一看,原來是一條糞蛆爬上來,一陣噁心,趕緊撿起一片樹葉刮掉。儘管如此,我寧可蹲在茅坑上,捱到快開工才起身。有一次我剛從茅坑出來,遇見一個學生,他微微向我點頭,站在路邊讓我過去。我感到一絲寬慰:善良的人性並沒有完全泯滅。
    除了檢討、挨批鬥外,有時我們被命令去勞動,割草,清除垃圾土堆,打掃環境等。
    事實上,我們只是受到大字報圍攻,或被辱駡為“牛鬼蛇神”,但並未被宣佈犯了甚麼“罪”,或公開定性爲什麽“份子”。然而,不需要根據甚麼法律,不需要經過任何程序,便須隨時接受批鬥,抄家,或接受指令去勞動。我們已被內定爲專政對象了。
    什麽時候會來收拾我們這些“牛鬼蛇神”?怎樣定性?怎樣處理?頭上的尖刀始終高懸,惶惶不可終日,我常常失眠,頭暈,飯量減少。我去校醫室量血壓:132/ 90。我知道(按當時標準)還不算高血壓,陳醫生同情地看我一眼,沒說什麽,給我開了幾天安定藥(使精神安定的藥物)。

                                    第一次抄家

    一天,我們正在科室小組會上學習《人民日報》社論,一位女教師帶著學生班長走進來,跟學習組長低聲說了幾句話後,指令我跟他們出去。出到門外,她告訴我,要去我宿舍“掃四舊”——抄家的代名詞。
    我木然地跟著他們,後面跟著本小組的同事。到了宿舍,一群學生已經等在那裏,一見我來,便高呼口號:“橫掃一切牛鬼蛇神”!“坦白從寬,抗拒從嚴”……。我被喝令交出鑰匙,站著,低頭,把衣服口袋裏的東西都掏出來接受檢查。接著,領隊的教師和學生便進去翻箱倒箧。抽屜裏有三十多塊錢,是當月工資買飯票剩下的,領隊指示還給我,這是文革初期還保留的一點紀律,不然連買飯票的錢都沒有了。
    那年代,一個窮助教,能有什麽家當?
    翻查完了,領隊問我:“日記呢?”
     “我不寫日記。”我早就知道寫日記的危險性。在歷年的政治運動中,因寫日記而惹禍甚至送了性命的,大有人在。就在不久前,一位同事便是被人舉報在日記裏寫了大量“反動言論”而遭槍斃。
    領隊拿著我的一疊國外來信追問:
    “還有其它信呢?”
    “所有國外來信都在這裏。國內來信,看過就丟了。”
    本來國外來信我也不想保留,只是爲了預防遭罹“裏通外國”或“國外通裏”的罪名,特地留下來作物證,現在果然派上用場。這也使我醒覺:“海外關係”是抄家的一個要項。
    其實,人們都知道,國外或港澳通信,甚至有些國內通信,都經過公安秘密檢查,所謂“進黑房”的,假如有問題,早就發生麻煩了,還輪得到紅衛兵來檢查?
    我前天買來六罐減價的麥乳精,被一字排列在桌子上,領隊問我:“你買那麽多幹什麽?”
    我說:“我的小孩剛一歲,她母親奶水不足,廣州買不到牛奶或奶粉,前天我剛好看見有減價的麥乳精賣,買了準備寄回去。”
    領隊女教師的丈夫和我算是熟悉的同事,總算手下留情,讓學生把麥乳精放回書架上。
    以後與友人談及此事,他們說,在“文革”初期才是這樣。後來抄家越來越瘋狂,東西可以隨便拿去,連牆壁、地板都挖開,甚至連人都被打得半死。
    我被抄走的是:全部相片,國外信件,從新華書店買來的一本《英漢對照歌曲選》,幾本學外文的書,及古籍出版社新出版的《孫子兵法注解》。當時說檢查後還給我,實際卻是一去永無蹤了。
    我最可惜那些相片:從嬰兒時期到以後各年代,連同家人、親友和同學的生活照片,加起來還貼不滿一本小相冊,全都沒了。在廣州家裏的照片,也同樣因父親的宗教信仰和海外關係,又是高級知識分子“臭老九”,加上母親是被宗教事務處認定“迷信到中毒地步的虔誠天主教徒,被抄家是一併抄去了。以致十七年後,我到美國領事館申辦移民簽證時,連一張家庭照片都拿不出來。幸而領事理解,問了一句沒有多問就給簽證。這是後話。
    第二天,政治學習組長問我:“你沒有宗教物品?”
    “去年暑假回廣州,帶回去沒再帶來。”我答道。這時我才意識到:“宗教物品”是他們來搜尋的一個主要目標。而我受大字報圍攻的關鍵所在——天主教徒,加上海外關係,也就昭然若揭了。

                                         驚喜

    我自身難保,對妻子和父母處境的擔心也與日俱增,特別是妻子以“反革命勞改釋放犯”的身份,隨時都可能被重新打入十八層地獄。剛滿一周歲、學會走路的女兒小萌怎樣了?我父母都是天主教徒,父親是高級知識分子,按當時的“論資排輩”,是地富反壞右“五類份子”後的“臭老九”;母親因信仰虔誠,曾被宗教事務處叫去“談話”和“學習”多次。他們的處境艱難到怎樣的地步?
    我天天望家信,往常一週最多兩週有一次信來。現在已經過了四週,仍然杳無音信,發生了什麽事?我惴惴不安,心中如同壓上一塊大石頭。
    終於有一天,我路經收發室窗口,收發室小黃告訴我有信。一瞄信封,是二妹而不是玉鷗寄來的。發生了什麽事?玉鷗遭遇到什麽?我的心怦怦直跳,我忍著不敢把信拆開,放進口袋帶回宿舍。兩手顫抖拆開一看,二妹平平淡淡的說了幾句爸媽的情況,她自己的情況,廣州天氣。最後似乎不經意地寫了一句:表姐已出院,現在姑姑家休息。
    “玉鷗自由了?啊!”我馬上領會那最後一句話的含義,驚喜得差點叫出來。
    我確實有表妹(二妹稱表姐)和姑姑,在離廣州幾十公里的順德縣。因姑丈是國民黨政府的文職人員,1949年去了臺灣,值此非常時期,我們跟姑姑哪敢有甚麼來往?而且從未聽說表妹有什麽大病需要住院,二妹的信中突然冒出這一句,我馬上心領神會:“表姐”是指玉鷗。而玉鷗的爸媽在香港,“現在姑姑家”指玉鷗到了香港。二妹寫這封信確實煞費苦心,令偷拆信件檢查的人忽略,但於我,卻是心有靈犀一點通!
    我舉目向天,感謝 主,感謝 主。
    我的腦海裏浮現出一幅畫面:一只海鷗(玉鷗)在天際自由翺翔。
    我精神爲之一振。玉鷗脫難了,我自己一個人,再困難都好辦。
     我擔心小萌現在怎樣了?誰帶?信中沒有提,但我想總會有安排的。
    我把信放回口袋,帶到教學樓的廁所裏,再讀了一遍,二遍。“家書抵萬金”,這信何止值萬金哪?但理智告訴我:這信絕對不能留下。我一咬牙,雙手微抖,把信連信封一起撕碎,再用水沖走。那時教學樓才有抽水馬桶,教工、學生宿舍用的都是槽溝式公共廁所。
    我感謝小黃,因爲平時信件都是放在教工食堂的信欄上,讓各人自取。即使專程到收發室,也要詢問才知道有沒有信。這次卻是小黃一看見我經過就叫住我。以我當時的“牛鬼蛇神”身份,旁人避之猶恐不及,小黃這樣做,顯然出於關注同情,雖然她什麽也沒有說。十多年後,我回廣州探親,第一次見到外商加工轉內銷的腰果,買了十多包回昆明,特地送一包給小黃表示感謝,雖然我沒有說什麼。
    以後回想,“文化大革命”十年中,我歷盡劫難,九死一生,幾乎每天都在惶恐中度過,但有過三次非常高興的時候,收到這封信的驚喜,是第一次。





    (三)
                               悲莫悲兮生別離

    多年以後我才知道:玉鷗逃港成功,是捨命拼出去的。
    她是個“反革命勞改釋放犯”:1950年代,當局大規模取締各種宗教,宗教人士受到殘酷迫害,玉鷗也被橫加罪名坐了五年牢,1963年初刑滿釋放後,還被“褫奪政治權利”四年,交付群衆監督管制。每月最少三天義務勞動,打掃街道或公共場所,修道路,清溝渠,漆寫標語宣傳畫等。節假日以及每年兩次的廣州出口交易會,是他們最忙碌的日子,甚至自清晨至深夜。有時她會想:那些外賓看見廣州街道那麽清潔,假如知道是他們這些人被強迫勞動清掃出來的,會作何感想?1965年春節除夕,家家圍著桌子吃團圓飯的時候,他們卻被命令去清除溝渠。她懷孕挺著大肚子,吃力地挖掘溝泥,想到腹中的小生命:“你還沒有來到這世界,就那樣命苦麼?”不禁潸然淚下。
    髒、累勞動都可以忍受,更可怕的是無時無刻的行動控制和“思想改造”:離家四小時要報告;每週至少一個晚上去派出所參加政治學習和個別彙報,或接受指派特殊任務。參加者都像他們這樣受群衆管制或所謂“歷史上有污點” 的人。“政治學習”一般只是讀讀“最高指示”和報紙黨八股,然後各人發言表態,互相批評幾句,多是走過場。個別彙報就完全不同,必須詳細向派出所交代這段期間自己的言行和思想,做過什麽,想些什麽,對自己過去的“罪行”有何認識,到過那些人家裏,談過什麽話,等等。接下來經常有嚴厲的訓斥。
    玉鷗很害怕的是派出所迫問她家婆說過什麽,(家公在外工作,只週末有時回來) “陳X X(家婆的名字)迷信到中毒的地步,還偷偷接濟勞改釋放的神父。你怎麽老是說她沒說過什麽?你可以問問她神父的情況呀,你也可以和她談談文化大革命呀,她總會應答一些話的。”……因此,她盡可能不回家婆家。只是家婆挂心小萌,總得抱回去給她看看。
    更令玉鷗恐懼的是,派出所指定她要去見某些人——多是當局秘密監控的對象,每次見一個。“你跟他們什麽反動話都可以說,只要彙報你說過什麽就可以了。試探對方說什麽,或要你做什麽。”“你要爭取立功。表現好的話,可以考慮縮短你的監管期。也對你愛人〔丈夫〕和孩子有好處。”
    當玉鷗聽到派出所要她做這種事時,不禁倒抽一口冷氣:這不是要強迫她做“公安駁腳”〔線民〕麽?要她以“自己人”、“受害者”的面貌去欺騙親友,坑害別人,她怎麽能做這種無恥的勾當?玉鷗感到無比憤怒。她竭力敷衍、推諉,結果每次彙報都受到斥責和警告,使她陷入深深的矛盾和苦悶中。
    最讓人起疑的,是上個月與劉菲的接觸。劉是她當年坐牢時的獄友,好像是由於與香港親友合夥,偷帶手錶進口轉賣,事發被抓去坐牢的。雖在同一勞改場,但是劉菲與他們這些“宗教反革命”交往不多,出獄後也少有來往。但這次是派出所指定她要去探望劉菲。
    玉鷗一到劉菲家,劉就拉著她談“文化大革命”:中山大學的教授被押成長串去遊街;某女教授被剃了“陰陽頭”(把頭髪半邊剃掉,半邊留著),還在臉上塗焦油;X X醫院內科主任陳某某被鬥,肋骨被打斷,而後割脈自殺。……又說文化大革命可能很快就會由學校機關擴展到街道,城市也要像當年農村一樣,劃階級成份,鬥地主富農。他們這些“五類份子”肯定逃不了。
    玉鷗一聽不對頭,這些話很難彙報,想走,但是劉菲拉著她說:“我剛買來油香餅和豆漿,一起吃吧。”
    劉菲瞄一下門口沒人,就低聲跟玉鷗說:“看來,情勢越來越不妥。與其等死,不如搏一搏。”她停頓了一下,問玉鷗:“想不想跟我一起去偷渡(香港)?我有門路。”
    玉鷗雖然同樣感到日益增長的恐怖和威脅,也聽人談過偷渡的事,但是她知道自己的處境,根本不可能。因此婉言回絕了劉菲。
    回到家後,她心頭一直七上八落:該怎樣彙報這次見面的情況?最後決定只彙報劉菲談論文化大革命的部分,並盡量淡化,而把關於偷渡的話隱瞞下來。
    不料,這次彙報被呵斥爲“嚴重不老實”。接著就在下一次的政治學習會上,指導員點名玉鷗站上講台,一番訓斥,命令她以後每週而不是每月彙報一次。
    她差點當場哭了出來。回到家裏,反覆思忖:什麽地方“嚴重不老實”?問題只能出在劉菲處!劉菲是什麽人?是不是也要“立功贖罪”、爭取好表現的“駁腳”?玉鷗突然醒悟到:我被強迫去刺探別人,而自己也是被窺伺監控的對象啊!不禁不寒而慄,並感到無比憤慨。
    腦子裏,劉菲的細眼長臉,指導員的滿臉橫肉,交替出現,衝擊著玉鷗的神經系統。
     “文化大革命”從學校機關擴展到街道,氣氛越來越緊張。他們這些受管制或被當局認為有問題的人,定期到派出所彙報受訓的次數越來越頻密。在指導員監控下,他們要互相批鬥,或被命令到街坊接受批鬥,甚至被毆打腳踢。玉鷗痛不欲生,多年以後,她回憶起這段惡夢般的歲月,說當時若不是爲了小萌,幾次都想自我了斷。
    一天,玉鷗路過巷口,猛然看見與她在派出所同一學習組的,在國民黨時代做過什麼文化股長之類的何叔,站在一張小桌子上,脖子上挂著一塊一尺多見方的木板,寫著“歷史反革命份子何XX”,左手拿著破臉盆,右手拿著小木棍,“噹!”敲一下臉盆,接著喃喃訴說自己有罪,願意接受革命群衆監督改造。她嚇壞了,快步回家,心怦怦跳,預感同樣的災難也將降臨到自己頭上。
    果然,第二天,街道委員會的明嬸來敲門。明嬸是玉鷗的母親赴香港前的好朋友,因爲丈夫是工人而當上街道委員。她凝視玉鷗一會,緩緩地說:“玉鷗,我看著你自小長大。不過我也沒有辦法,派出所指示,要你拿一塊木板,大約這樣大小(明嬸用手比劃了一下),寫上“反革命勞改釋放犯”和你的名字,用一根繩子穿起來,從明天開始,你出外的時候,把它掛在脖子上,不出去就不須掛。沒有事就儘量少外出,買菜、買小孩的東西,就託鄰居幫幫忙。派出所的指示,我也沒有辦法。”
    玉鷗“哇”的大哭起來,連睡著的小萌都驚醒了。明嬸慢慢退了出去,輕輕把門關上。
    挂著這麽一塊牌子上街,紅衛兵,小流氓,任何人都可以打你一拳,踢你一腳,或勒令你當街批鬥……還能活下去麽?
    雖然偷渡的事情在廣東司空見慣,甚至曾有好友約玉鷗同去,但她始終不敢,一來因自己的身份,一旦失敗,後果不堪設想,而聽到人成功的畢竟少;二來小萌剛滿一歲,不忍心丟下孩子;三來因丈夫遠在昆明,何況運動當頭,有什麽可能約他一起走?
    可是現在已經把人逼到絕境,只有铤而走險了,拼上一條命,一個人也得走。一切都交給 上主吧。
    玉鷗找到好友張婷。她前天還跟玉鷗談過偷渡的事。張婷算了一下水期(根據月亮圓缺推算海水漲潮退潮周期,找出適合出海的日期和時間),決定當天稍晚就走,不然要等到十多天以後。玉鷗一咬牙,決意拼死一搏,馬上掏錢給張婷代買車票。
    玉鷗匆匆趕回家,心亂如麻,邊哭邊收拾東西。她打算把小萌托給殷姑。她不敢把小萌抱回家婆家裏,家婆一家也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而且家婆年老體衰,沒有精力照顧一個嬰兒。殷姑是她同學的母親,人細心,玉鷗常常托她短時照顧小萌。她把最好的衣服給小萌穿上,又在小萌腰間別了一個小紙包,裏面是四十塊錢——盡她所有,這在當時,夠她們母女一個月生活費了,又附了一張字條:“殷姑,我必須走了。請你照顧可憐的小萌。如果我有命到得香港,會盡快跟你聯繫。”她這樣寫,也是爲了事後派出所來追查時,殷姑可以表明事先不知情。她又把另兩套較好的衣服和嬰兒用品,放入一個籃子裏。然後自己更換衣裝,外面罩上平常穿的深藍泛白工作服,照例在胸前別上一枚毛像章。
    最後,玉鷗從抽屜夾層拿出一個信封,裏面一張對摺的紙,她把它慢慢展開,逐字逐句再讀一遍:

                  新畢業憶故人
                        
               呢喃燕,羽新成,
               振翅欲飛樂可聞;
               可有新燕結伴飛?
               可曾營巢忘故人?

               晶莹燕,困樊籠,
               日月韶華逝籠中;
               忍待狂風捲暴雨,
               衝出樊籠共大同。

    這是當年玉鷗尚在獄中,我北京醫學院畢業時寫下的小詩,到我們結婚時送給玉鷗的,最後兩句,當時似乎有一股暗衝動寫下,自己也覺得有點奇怪。 玉鷗把它緊壓胸前,淚如雨下,想到詩中最後兩句,以前模模糊糊以爲遙不可及,莫非現在真要應驗?能衝得出去麼?
    她知道這張字紙絕對不能留下,幾經躊躇,最後劃著火柴把它焚化了。
    玉鷗把小萌抱到殷姑家裏。殷姑的丈夫是印刷廠工人,出身好,事後若派出所來查問,也可以減少一些麻煩。
    她反復考慮要不要跟殷姑說清楚,最後還是決定不說,怕殷姑不敢接受小萌;即使敢,也要費時間解釋,而她的時間不多了,於是撒了一個謊:“殷姑,派出所叫我去開會,麻煩你照看一下小萌。”小萌正睡著,紅紅的臉蛋,好像比平時更甜美。她情不自禁地緊緊抱著,面臨這生離死別,玉鷗差點忍不住要哭出聲來。她輕輕地把小萌交給殷姑,小萌“唔”了一聲,沒醒過來。玉鷗馬上轉過臉去,強抑著淚水。
    殷姑覺得有點異樣,疑心地問:“又要開什麽會?”
     “不知道。沒什麽,我很快就會回來。”玉鷗說著,就匆匆地走了。剛走出門,淚水就撲簌簌流下來了。
    生離死別兩茫茫!
    張婷和玉鷗坐傍晚班車離開廣州,然後以假證明住旅館。d第二天他們再用假證明轉船,轉車,混過民兵檢查,最後在傍晚到小坜站下車。她倆默默走一段路後,趁黑潛入山裏,開始了夜行晝伏的艱苦冒險歷程。她們兩人都毫無經驗,張婷聽得多一些,也只是方向和目標特徵。原先預計四天的路程,她們連舟車加攀爬山路竟然走了十天!餓得沒辦法時,只好生吃田地裏的瓜菜充饑。經歷過多次死裏逃生的驚險場面,最後在一個半夜裡爬上靠近邊界的鷹嘴嶺。下面就是海!海的那邊有藍白色亮光,她們肯定那就是澳門。望著前方亮光處,她們找到一座小山旁的大岩石,作爲游水渡海的目標,開始下山。
    山腳蜿延著一條小路。張婷曾聽說,邊防軍和民兵沿山路巡邏,還帶著狗,很兇。她們看了一下不見巡邏兵,就快速穿過小路。下到海邊,玉鷗才發現下面不是她所熟悉的沙灘(玉鷗小時住香港澳門),而是高低不平的岩石、沙丘、水潭、泥漿地,還有蠔殼、螺殼,稀稀疏疏的海草叢,以及她們後來才知道名字的“海榄樹”叢。海水還在幾十米外。
    這時天已開始麻麻發亮,退潮已經開始一段時間了,必須盡快走出海去。她們走下泥沼地,避開水潭,一腳高一腳低,拄著一根樹枝作拐杖,相互攙扶著向前走,有幾次差點滑倒。帶着一身泥漿,幾乎耗盡所剩無幾的體力,終於走近海水邊。
    她們本來想稍歇一下,喘口氣再下水,但一看那山邊小路離得不遠,巡邏民兵或邊防軍一眼可以發現,於是掙扎著往深處走,找到一處海草和海榄樹較密集的地方蹲下躲起來。海水齊胸肩,海浪濺到臉上。雖然白天天氣悶熱,清晨時分泡在海水裏還是覺得冷。蚊子和不知名的小昆蟲在頭上和臉前飛舞,小蟲在身邊游來游去,偶而還有小魚衝啄到身上腿上,即使休息十幾分鐘也不好受。她們還擔心海蛇咬,張婷聽說,海蛇的頭雖然是橢圓而不是三角形,可都是毒蛇。……
    她們瞪大眼睛望着山邊小路。因爲民兵或邊防軍隨時可能出現。
    天已大亮。她們看清岸上沒人,就站起來,先把胸前的毛像章撕下,扔到泥漿裏;把工作服脫了,抛出海面,讓海浪沖去。又把帶來的氣枕吹漲,把鞋子連剩下的半瓶水一起緊緊綁在身上,準備游出去。
    玉鷗一擡頭,看見一群海鷗在藍天下自由飛翔。她忽然想起爸媽給她起的名字:玉鷗——“此鷗不如彼鷗啊!”她感歎。
    她們朝著先前認定的目標——突出海面的那塊大岩石游出去。盡量放鬆,適當變換姿勢。退潮挾裹着她們快速前進。
    她們都在心中祈求各自的神明:不要遇到巡邏艇,也不要碰上鲨魚。張婷聽人說,一個游水偷渡去香港的人,快要到達的時候,被鲨魚咬去一條腿,流血過多死了。
    這樣不知道游了幾個小時,兩人都漸覺不支了,可是離目標的大岩石還有相當距離。
    這時,玉鷗注意到右前方像是塊陸地,喘着氣對張婷說:“我游不動了。看右前方像是陸地,我們游過去吧!”
    張婷說:“我也游不動了。但是那塊陸地屬於澳門,還是珠海?”
    玉鷗說:“沒辦法了,游過去再說,不然會淹死在海裏。”
    這時玉鷗擔心:假如那是珠海,那麽,“反革命勞改釋放犯”外逃,不可避免再被判刑,也許五年,十年。啊,十年,可怕啊!日子怎樣過?小萌怎樣過?慶斯怎樣過?……她又想到當前“文化大革命”的亂勢,會不會活活被鬥死、打死?一陣恐怖和辛酸襲上心頭,她不敢再想下去,只好祈求上蒼:主啊,一切都交給你了。
    她們拖著疲累的身驅,機械地向著那陸地游過去,漸漸看出是個沙灘。再游近一些時,猛然看見兩個人正朝她們游過來。她們大驚,但是已無路可逃,身體和雙手雙腳也衰弱得只能機械地划動了,只好聽天由命。
    待那二人游近,見是兩個青年男女,不像有惡意。
    “前面是什麽地方?”玉鷗衰弱地問道。
    “澳門。”
    “哦,澳門!”她們驚喜得大叫起來,眼淚都迸出來了,立刻增添了力量,快速向前游去。兩男女青年也跟著游回岸邊。終於,她們踢到海底沙地了,立刻站起,跌跌撞撞踏上沙灘。站定後,玉鷗隨即跪下,擡頭舉手向天:“主啊!感謝 您垂顧了我們。”張婷也不由自主地跪下,感謝她不認識的神靈。玉鷗接著俯伏在地,先親吻了一下沙子,再雙手抱頭,抵著沙灘,舒了一口氣:終於到了,這自由的大地!
    玉鷗站起來時,見那兩位青年男女站在跟前。他們為剛才的情景所感動,深情地望著玉鷗。男的提著一網袋餅乾,女的遞過一瓶汽水,張婷已在嚼餅乾和喝汽水了。玉鷗頓然感到久違了的人間溫暖,心中一酸,淚盈於睫,連聲道謝,接過汽水和餅乾:啊!這自由世界的“屈臣”汽水,“嘉頓”餅乾,多少年沒見過了,大口吃喝起來。
    玉鷗忽然停頓一下,百感交迸:我自由了,可是小萌呢?慶斯呢?其他親人呢?他們的災難何時了?不禁潸然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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