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川中島 (上)

永祿四年， 風調雨順， 應是大豐收的一年。
但是， 川中島一帶的農民卻是懷著極大的恐懼渡日。
去年， 長尾景虎在鶴崗八幡宮， 正式接任了關東管領的職位， 並成為上杉家的家督。
他把名字也改成上杉政虎。
在千曲川畔， 武田信玄下令修建的海津城已接近竣工。
對生存危機極度敏感的農民知道一場大戰將無可避免。 海津城對越後會構成莫大的威脅。 如果任由它存在， 奧信濃一帶只是拱手相讓給武田了。 而一年之後， 海津城的防禦將會更完善， 到時要攻下它就會加倍困難。
…上杉政虎一定會在今年發兵…
一進入秋收季節， 這一帶的農民就急不及待的把農作物收割。 只有這樣， 它才不會被即將爆發的戰火摧毀。
山本勘助手下與上杉的細作在川中島一帶的活動也頻繁起來。 雙方都努力爭取時間對這一帶的地形， 氣候有更好的掌握。 里美的春雨組更深入敵後以求得到重要的情報。
…經過去年因要鎮壓一向宗徒的用兵而招致一些損失， 上杉政虎可動員的兵力應為一萬一千至一萬三千之間…如此屬實， 估計能調動一萬七千兵力的武田軍將佔壓倒性的優勢。
…上杉政虎將於八、九月率兵攻打海津城…
為了得到這重要的情報， 阿茜派了六名最能幹的女忍者進入越後， 最後能活著回來的只有兩人， 其餘四人中， 兩人在戰鬥中被殺， 另外兩人被俘， 經嚴刑上仍三緘其口不透露任何有利越軍訊息後被處以磔刑， 在春日山山城外縛在十字型的刑架上挑去上衣再以長槍刺入外露的胸脯而死…
『真的對不起…』里美和阿茜在聽取完兩名回來的女忍者的匯報後說。
前車可鑑， 里美嚴厲地禁止二人自盡。
『活下去， 為犧牲了的同伴報仇更有意義。』
結果兩人沒有輕生。
信玄對這一戰似是志在必得。
『不能再讓上杉這傢伙逃回去。 一定要把越後軍徹底摧毀…』目光已放在西上的信玄向武田諸將訓示。
前三次， 雙方都是極度謹慎， 也因此而沒有產生決定性的戰果。 這次， 信玄已下了決心， 即使冒些險也要和上杉軍決一死戰。
『里美， 如果上杉真的是在九月出兵， 我們便有機會把他殲滅。』信玄充滿信心說: 『到時， 上天會助我一臂之力。』
『主公是指九月時， 川中島的濃霧?』
信玄驚奇地望向里美， 看來注意川中島氣候變化的不限於山村勘助一人。
『主公， 天時， 地利， 人和都會戰爭有莫大的關係， 里美自然也不會忽略。 只是…』
『什麼?』
『上杉政虎也不會不作出同樣的關注。』
…。上杉選擇九月出兵， 除了是因為那是農收的時候希望打擊武田領民的收獲外， 是否另有打算?
信玄此時進入很長的沉思。

山本勘助把川中島附近的氣象變化清楚地列出:
- 霧通常在春， 秋二季會更大機會發生
-九月中至十月中旬起霧的日子最多
-濃霧最多發生在千曲川與犀川之間的川中島附近
-只在川中島發生的霧被稱為朝霧， 而只在千曲川及犀川發生的被稱為川霧
-朝霧多在持續晴天數日後發生; 但也會有突發性的濃霧， 這叫幕霧， 會令視野大大降低
-幕霧發生時， 會久久不散， 直至旭日東升為止
-川霧會發生在上游下了冷雨之後， 寒冷的河水遇到河岸的暖空氣而產生霧。
『如果兩軍在九月中旬至十月中旬在川中島對峙， 就幾乎肯定一定會碰到起霧的日子。 問題是如何把握這機遇!』
『這將是一場前所未有的大戰! 武田和上杉的家運將由這一戰決定!』
整個甲信地方都為這一戰緊張起來。
八月五日夜半， 甘利山上首次燃點起狼煙。
『上杉軍出動了!』
從海津城到古府中之間， 狼煙墩把最新的敵情傳送過來。
不過， 上杉政虎真正從春日山城帶領大軍出發是在八月十五日。
『敵勢約一萬三千人。』
里美的春雨組帶回的情報被證實絕對正確。
八月十六日， 武田信玄率一萬三千兵自古府中出發， 同行的幾乎是所有武田家的名將。 里美， 阿茜以及花之本隊其中三個支隊也隨軍出征， 只留下山吹隊在新隊長阿瞳留守。
信濃的兵在川中島與武田信玄主力會師， 兵力增加至一萬八千人。
八月十七日， 信玄大軍進入諏訪範圍。
被封為高遠城城主的伊奈四郎勝賴要求加入出征大軍行列， 卻被信玄拒絕。
『今後的機會還多， 不用這樣著急。』
里美後來找機會安慰勝賴。 這些年來， 里美幾乎已代替湖衣姬母親的地位一直照顧勝賴。
『戰爭不是孩子玩的遊戲!』作為兄長的太郎義信冷冷道。
…雖然是兄長， 也太不顧及弟弟的情面了吧
…如此下去， 兩兄弟的磨擦將白熱化
里美不由想起湖衣姬的願望。
既然到了諏訪， 里美就向信玄請准再一次去掃湖衣姬的墓。
 『又來看你了， 只是， 不知道將來是否仍有機會到來。』自重出發開始， 里美就好像覺得這次是她最後一次上陣了。
…也好…當年的悲願也許是時候實現了…
…本來仍想活數年， 看著勝賴他初陣， 甚至…
…但你說得對， 順天命吧。
…阿茜會接替我輔助勝賴的了， 你大可放心…
走出墓園時， 里美感到如釋重負。
…已有了覺悟…
…戰死會是怎樣的?
里美閉上眼睛想像被敵人長槍刺入仍十分堅挺的乳房時的情景…
…不， 如果被刺中這兒會馬上死亡， 這樣， 另一個悲願就…
…雖然有會戰死的覺悟， 我也絕不會輕率拋棄生命
…一定要全力奮戰
…湖衣姬， 你就看著我里美在戰場上的表現吧。
…我不會永遠輸給你的。
里美一直知道， 在信玄心中湖衣姬是完美的， 而死亡更把這完美冰封下來…
她無法與一個死去的人競爭， 除非她亦加入了死者的行列
當然， 到了這年紀， 再不是為了爭風吃醋
里美當年立下的第一個悲願， 到現在她仍是義無反顧的。
但另一個悲願， 與其是當年為了深愛晴信， 現在無寧是為了報恩…
『謝謝你， 主公。 謝謝你帶我看大海…』
駿河海岸那澎湃的打浪聲在她腦海中依然如此震撼…

離開諏訪範圍後， 大軍取途上田原。
信玄下令為當年犧牲的板垣信方及甘行虎泰連同所有陣亡將士做法事藉以激勵士氣。 里美和阿茜也為當年戰死的花之本隊女武者合掌默禱。

這時， 上杉政虎己在妻女山上設立了本陣， 另外， 雨宮， 塩崎， 稻荷川等地亦發現越軍。
出乎意料之外是越軍並沒有一舉攻下海津城， 只是以少量兵力把城包圍起來。
…他們志不在此， 是想等候我主力到達後才一起殲滅。
…可是他們兵力比我們少， 以逸待勞也不是好辦法
…究竟上杉政虎在盤算什麼?
…最好的辦法是馬上進攻妻女山把敵人消滅
…不! 正面攻擊很難成功， 而且傷亡會很大， 還是採取包圍的方法， 待他耗盡軍糧， 那時…
諸將議論紛紛。
『他是在等待我們出錯。』武田信玄發言了。
『這次和前兩次的不同， 上杉政虎是有心和我們決戰。 他們只糾集了一萬三千的兵力， 而我們有一萬八千大軍。 如果我們只是採取圍而不攻， 不但兵力會分散容易為敵所乘， 也會被別國恥笑武田軍膽怯。』
『主公的意思是我們應該發動攻擊?』諸將之首的馬場民部向信玄請示。
信玄搖頭: 『如此， 我們就正好墮入政虎的圈套。 勘助， 你有什麼意見?』
『…。這…屬下仍在考慮， 務求找出一個最好的方法…』
信玄點點頭， 命令侍童把地圖攤開， 說: 『上杉在妻女山建立本陣， 是居高臨下; 我們也可以背水立陣。 由於我軍兵力較強， 而且信濃的士兵很熟悉這一帶地形， 上杉應不會貿然下上搦戰， 這樣， 越軍會敗。 他是不可能明知會敗而作戰。』
信玄環顧諸將一會， 然後繼續說: 『他在等待機會。 雖然兵力較少， 上杉卻沒有要主動攻擊的壓力。 於是他先佔了有利的不敗之地再因應戰局變化而找對他有利的機遇。 依細作回報， 這次他們的軍糧也很充足， 一時間不虞有缺， 因此圍而不攻也不是好辦法。 時間一拖長， 上杉就更有可能找到他要的機會。』
『主公的意思是…』
『我們不能急躁， 要耐心找到有利我們的機會。 我們先進軍雨宮布陣。』
雨宮與妻女山相距不遠， 其東邊是山脊與妻女山相連， 卻沒有路可讓大軍團通過。 如此， 遭到敵人偷襲可能性不大。
武田軍向雨宮挺進時， 早已到達的越軍沒有作出抵抗就馬上撤回妻女山。 就連包圍海津城的越軍也大部撤回本陣。
於是武田軍就在雨宮構建了防禦工事， 而兩軍就此對峙著。
『里美， 派你的女忍者前往妻女山把看到的一切回來報告。』
『是。』
這當然是非常危險的任務， 可以說是九死一生; 一旦被越軍發現的人絕無生理。 本來， 派山本的人去可能更合適， 到底， 在山上如發現女性就很難掩飾身份。 可是信玄不希望單憑山本手下取得情報， 如此， 可能會因為想符合主帥的預期而作出不準確的報告。
可是派出去的人都安然回來。
『…。越軍一點也沒有急於作戰的舉動。 上杉政虎每天都有喝酒和吟詩。』
『吟詩?』列席的太郎義信聽了之後， 臉上因激動而泛紅。 『欺人太甚!』
武玄卻有不同的看法。
『他是故意做給我們看的。 』
『誘敵之計?』馬場民部眉心一蹙。
『不， 政虎知道我不會輕易上當。 他另有目的。 勘助， 如果你是主帥， 你會怎樣做?』
『嗯…我會假裝上當， 然後找機會出其不意發動突襲。』山本勘助想了一會後回答。
信玄笑了笑， 向坐以旁聽身份於他背後右側的里美問: 『里美認為怎樣?』
在場諸將都感到突然。 本來， 這樣高格的軍事會議只有高級將領才可以參加， 里美雖然是信玄的側室， 在這場合發言是不適當的。 但既是信玄親自發問， 眾人也不好說什麼。
里美沉思了一會， 說: 『如果對方是一般武將， 山本大人提出的可以成立。 可是上杉政虎不是普通人， 他也一定會想到這一點。 他也知道主公用兵一向謹慎， 不會輕易冒險。』
信玄聽了， 點點頭， 道: 『確是這樣。 可是， 我武田信玄也不是一般的武將。 上杉明白我不輕易冒險， 這是他的聰明， 也是他失策的地方。』
『主公的意思是想逆其道而行?』飫富三郎兵衛問。
信玄沒有回答， 轉向山本勘助: 『說說你的看法。』
『兩軍真正決戰的戰場不是在妻女山， 而是在千曲川對岸的八幡平原。 我們只要迫使上杉從妻女山走到八幡平原再與他決戰， 勝利將屬於武田軍。』
信玄點點頭。
他與山本的想法完全一致。
唯一仍缺少的是…
『我們先轉移到海津城。』武田信玄下令。
一萬八千的武田軍在妻女山前以齊整軍容渡過千曲川走向海津城。 上越的軍隊也沒有作出要截擊的態勢。 大軍分毫無損的在海津城周邊布陣。

黃昏時， 信玄帶同里美登上了海津城的瞭望塔， 可以看到在遠處妻女山上的點點篝火。 信玄的雙眼中泛起了異樣的光芒。
里美可以理解他的心情。
…這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一戰
…一戰成功， 上洛就有希望
…他等待這機會， 已經很久了
『里美， 湖衣姬在去世前， 曾要求我把勝賴立為家督。』
里美沒有馬上回答， 她知道信玄是在左右沒有其他人時才向她說這個。
『主公的意思?』
『義信太急躁， 這很容易置武田一族於危險。 可是他畢竟是長子…』
『作為武田家督， 長幼真比才具重要?』里美壓著內心的恐懼說出她的看法。 她明白這不但有暗示信玄廢長立幼， 而且很可能挑起當日信玄放逐自己殘暴父親這事的禁忌。
信玄猛然回頭望向里美時， 眼中閃爍著殺機， 里美忙低下頭來。
過了一會， 信玄才平靜下來。
『先看看義信在這一戰的表現吧。』
『是， 主公。』
…她已說了心裡要說的話。
…信玄也已動搖了
…我已盡了力， 順從天命吧!

九月八日黃昏時下了一場雨， 雨勢頗大， 而且是冷雨。 可是到了早上， 雨停了。
九月九日， 天氣晴朗。 但到了太陽下山時， 眾人都感到一股寒氣。
『主公， 你看!』山本指向遠處的妻女山。
在妻女山的山腰， 有一層淡淡的煙靄。
…上游下了冷雨之後， 寒冷的河水遇到河岸的暖空氣而產生霧。
…今晚將會有霧!
…一定要抓緊這機會
信玄召集諸將會議。 里美同樣在一旁坐著。
由山本勘助解釋作戰構想:
『我軍一分為二， 其中一萬人乘夜霧繞到妻女山的背後襲擊， 但主要不是想在妻女山上決戰， 而是迫使上越軍走下妻女山， 我軍另外八千人將渡過千曲川陣於八幡原， 到時， 上越軍將受到我軍同時前後夾擊而潰敗…這叫啄木烏戰法。』
所謂啄木鳥戰法， 就是從樹的背後佯攻， 然後等虫子在洞口出現時把它吃掉。
『如果對方不下山又如何?』內藤修理亮昌問。
『那我們就將計就計， 伐木而上， 一步一步的攻上去。 敵人下山會是遲早問題。』
『你是說我們將要利用今晚起霧的機會掩飾我們繞道偷襲?』信玄的胞弟典厩信繁一向以小心謹慎著稱。 『如果敵人也將計就計乘我軍分兵傾巢而出攻擊我方本陣， 那豈不是會發生危險?』
『嗯， 這可能性不大。 而且， 越軍只一萬三千。 如果他們留二千兵力守著本陣， 能下山攻擊的也就是一萬一千人。 我方在八幡原會留下近一萬兵力， 足以力敵。 對方一直要擔心我支隊從後夾擊， 這樣的作戰太冒險了， 隨時會全軍覆沒， 上杉應不會採用。 』
太郎義信冷笑道: 『區區一萬越軍， 何足道哉? 我們可以把他們殺得片甲不留。』
信玄厲聲喝止義信: 『輕敵是兵家大忌! 你說話要有分寸!』
『似乎不是萬全之策。』信繁向兄長進言: 『這霧有利於我軍， 也可能有利於上越軍。 請主公三思。』
武田信玄沉思了一會。
『世上本來就沒有萬全之策。 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 我不能輕輕放過。 我對著御旗， 盾無起誓。 為了全殲越軍， 我決定採用山本的計策。』
所謂御旗， 是武田氏傳家的源氏旗幟， 盾無是指祖上的一副鎧甲。 信玄既把兩者拿出來， 盲再沒有人敢提出異議。
眾將各自返回本部， 準備行動。
擔任繞過妻女山背後的部隊由真田幸隆率領， 集了馬場民部， 飫富兵部， 小山田備中守， 小山田彌工郎， 甘利左衛門等一萬的兵力，向妻女山的後山進發。。
本隊八千人亦魚貫出海津城， 在千曲川河灘上布陣。 正面是飫富三郎兵衛的直屬部隊， 右翼是內藤修理， 諸廷豐後守， 信繁， 穴山等部， 右側後備隊是太郎義信; 再右是望月隊; 左側預備隊是原隼人佐， 武田信廉; 後備隊是跡部， 今福和淺利。 里美的花之本隊六十騎以及山本勘助直屬的二百人列在本陣右側作警戒。
里美看到太郎義信的兵列於較近中軍的位置內心不禁泛起了一種不祥感覺。
… 太郎義信淺於作戰經驗， 往往沉不著氣， 萬一…
可是她已向信玄提出了換儲的可能。 這時如果再說什麼， 肯定會被斥責…
…。可能只是我對他有偏見吧…
…如果湖衣姬託孤的是太郎義信， 我會否會同樣想法?
…我是否對義信太苛求了?
…主公可能也發覺太郎不甚穩才把他放在接近主陣的位置以便控制…
部隊渡過千曲川後各就各位。 到這時已不好再作出調動了…
里美望向不遠處的山本勘助。
…他與我有共同的宿願…
…此戰如成功， 山本的功勞會最大， 對勝賴將來肯定有幫助…
…山本的估計不會有差錯吧…
…可是對手是上杉政虎…
…山本曾稱他是天才
…天才往往不按常理行事
…萬一…
…『你已盡了力， 順從天命吧! 』…
對， 現在只能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