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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意外就业

        回到长沙,我一直在为1960年就业中的种种遭遇而忧心忡忡,从不敢奢望有好运气会降临到自己头上。1962年8月5日,我在左家垅办事处待业登记表上工整地写到:“坚决服从分配,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原来填写的学历是初中肄业,现在填写的是中专肄业,心里的希望和底气增加了不少。

        几天后,居委会主任于荫球送来一封介绍信,分配我到岳麓区政府管辖的集体单位“岳麓渔场”。有了工作,我的欣喜难用语言来描叙,高度的兴奋紧张,一夜都合不拢双眼,焦急地瞪着眼直到东方发白。

        8月8日清早,我怀揣介绍信和户口、粮食迁移证明,匆匆赶到阜埠河南的岳麓渔场,渔场在湘江西岸,距湘江一堤之隔,一个天然湖和几个人工湖。

        在一排平房的南端找到办公室,负责人是一位女会计,她看了我一眼,接过介绍信和迁移证明,随手放进抽屉,不满地咕喃着:

        “派个这么小、这么单薄的人来,又不是不知道这里都是重体力劳动。”

        我是被拒绝怕了的,生怕她又要退我,一脸堆笑地连连说:

        “我满十七岁了,有一米六五高了……。”

        她笑笑没回答我的话,朝着外面大叫:“曹队长,到办公室来,给你个人。”

        从外面风风火火闯进来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淫笑着问:

        “怎么,一会不见就想我了?我来了就要那个的喔!”

        女会计也带着几分淫荡地笑着回答:“你想要什么?”

        玩笑的粗俗和直接是我从未遇到过的,和郑姐的交往,带给我的是温柔和清雅、神秘和向往,这是我踏入社会的另一课。

        曹队长把我带到渔场西头的砖厂,窑洞外停着两部正在装红砖的解放牌卡车,他递给我一双帆布手套,安排我和大家一起挑砖装车。

        一个队十二个人,三人上红砖,二人在汽车上堆码红砖,七人挑担上车,每付担子挑四十块砖,重二百余斤。一块一尺宽的长跳板,一头在地上,一头搭在汽车尾部,平生第一次挑这么重的担子,我咬着牙战战兢兢一步一步挪过起伏颤巍的跳板,不亚于过了一次鬼门关。挑了一天的红砖,下午收工时身子要散架了,拖着灌了铅似的脚回到家,不想吃饭,倒头就睡。第二天坚持了下来,第三天上午仍旧是挑红砖的工作,我揉揉红肿的左肩,躬身挑起重担,走过十几米平地,右脚踏上跳板,用力向上蹬,左脚还没提起,觉得腰像遭到了电击,一股酸麻锥心的痛感从左后腰直射到小腿跟,双脚一软,跪了下去。

        曹队长眼疾手快,一个箭步接住了我,拿走我肩上的挑担,将我扶到办公室,嘴里不停地抱怨:“上面也是,是个人就派来,出了问题我可负不起责。”

        女会计看看坐在凳子上、出着粗气的我说:“回去休息吧,我们是计时工资制,休息就没有工资。当然,身体最要紧,这工作你吃不消,还是别来了。”

        离开渔场,花了比平时多四倍的时间,手撑着腰走走歇歇回到了家,进门勾腰蜷缩着爬上床,痛得卧仰难安,我咬着牙一声不吭。

        父亲见我回家就躺到了床上,皱着眉不快地问:“怎么?下班这么早?”

        我说:“扭了腰,渔场让我回来休息几天。”

        父亲说:“才做二天半事,吃不消了?真是娇生惯养的大少爷……。”

        我没理会父亲的言语,母亲放下手里的毛线衣,走到床头,解开我的上衣,用清凉油在我腰上涂抹起来,她小声问:“痛吗?你是做什么工作呀?”

        我说:“挑红砖上汽车,因为担子太重,才闪的腰。”

        父亲在一旁默默无语。

        母亲眼圈含泪,不住地推揉,再用热毛巾敷在腰部,痛感顿时消失大半,二天来的辛苦和疲惫在母亲的抚慰下释然了,我渐渐入睡,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起床后觉得腰轻松了许多,便对母亲说:“我上班去,计时工资制,不上班就没有钱。”

        母亲阻止我说:“不去了,这工作不要了,我去拿回你的迁移证明,重新找工作!”停顿了一下,仍旧是那句坚定的话:“天无绝人之路!”

        母亲柱着拐杖一瘸一拐步行二十余里,取回我的迁移证明送回派出所和粮店。

        1962年7月,湖南交通技术学校停办,8月初,就读该校的姐姐李宗明被分配到国营企业长沙港务局客轮当乘务员,成了我家有正式工作的第一人。姐姐忠厚老实,满腔热情忘我地工作,很短的时间里就得到船上师傅们的交口称赞。

        因为我再次失业,姐姐黯然神伤,工作之余一人独自偷偷流泪,被同船驾驶部的王顺君师傅看见,询问后知道姐姐是为弟弟的工作发愁,正逢长沙港务局轮驳大队在招收企业内部员工子弟,如有本企业干部职工推荐,可参加面试,符合条件也能入职,于是他向轮驳大队大队长曾明钦推荐了我。

        这次港务局驳船的招工,是企业组建以来的首次,一则为解决部分企业职工干部子弟的就业问题,二则为老化了的驳船劳动力构成注入活力。企业所属驳帆船都是在1956年的社会主义改造运动中,实行公私合营,收缴了五、六十吨位以上的私人驳帆船,收缴的船舶按值计算,船主每月领取十几元到几十元不等的利息。这些小船主,是实实在在自食其力的个体劳动者。

        湖南内河最大的水运业主叫彭六安,他拥有数百匹马力的轮船和数千吨位的货驳船,公私合营后他被任命为湖南省航运局副局长。

        姐姐的客轮往返于长沙至湘阴,下午二点从长沙开出,晚上停靠湘阴,第二天早八点从湘阴开,十一点多到长沙,周而复始循环航行。

        1962年9月14日中午,姐姐利用在长沙待航的二个多小时,匆匆赶回家来,郑重地递给我一张便条,一再叮嘱我明天早点过河,准时在八点前到长沙港务局二楼找曾明钦大队长。又说港务局容易找,上五一路轮渡码头就可以看见招牌,进大门就是。

        9月15日清晨,我心里压着块大石头,忐忑不安,真的能有工作吗?我始终不敢相信。早八点准时到港务局二楼找曾大队长,有人将我带到三楼他的办公室,他简单地问了我几句,便带我到二楼的船员调度室,交待给科员刘登初,刘登初递给我个人履历表和职工登记表,说:“认真填写,填好交给我审查。”刘登初接过我填好的表,随便瞄了一眼,又拿出一份体检表说:“马上去坡子街商业职工医院体检,体检完马上回来,性急一点!下午我要出差,上午给你办好手续。”

        我横穿五一路,一路问到坡子街的商业职工医院,走过场一样做完体检,十一点回到船员调度室,刘登初接过体检表倒是仔细地审阅,点点头就将体检表连同我填写的两份表格一起装进一个档案袋,对我说:“行了,你被录用啦。”扭头对调度员说:“给小李开录取通知单和调令,让他把户口粮食迁移过来。”

        刘登初拿过填好的招工录取通知书和参加学习班的调令,交给我说:

        “单位的基本规章制度在学习班上都讲了,你才来,学习班马上结束了,我就简单给你说说,你的工作是上货驳船当水手,学徒期一年,学徒期工资每月15.5元,上船工作时间每月发生活补贴7元,伙食高低船员自己定,船上一般伙食费每月十元。没有星期天,一年集中休假四十八天,公休假要求一次休完,有特殊情况可以做两次休,因为牵涉到路费报销问题,每人每年只能报销一次往返路费。各项规章制度你上船后师傅会告诉你的。你拿到调令去水陆洲海员宿舍学习班报到,今天是学习班的最后一天,今天报到可以领到一个月工资15.5元,明天是礼拜天报不了到,后天来报到就只能领半个月的工资了,你自己看着办吧,记得后天把户口和粮食关系转过来。”

        工作来得这样简单,还在云里雾里的我鬼使神差就成了长沙港务局轮驳大队船员,一张薄薄的纸让我与江湖结下了终身的不解之缘,四十三年工作职业变换直到退休,从来没离开过长沙港务局,总在湘、资、沅、澧四水和洞庭湖、长江之间转悠。

        机缘巧合当上了水手,稳定的工作和收入使我摆脱了生存的困境,我心里充满了由衷的感激,这种感激促使我对党的“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重在政治表现”的政策深信不疑。

        为领到唾手可得的一个月工资——15.5元,我在大西门包子铺买了一个包子,边吃边走上轮渡赶到水陆州新学徒学习班,等到下午二点,看着工作人员在花名册写上我的名字,心中的大石头落地了!

        学习班设在水陆州海员宿舍里,这栋不大不小的两层楼建筑,是当年水陆洲租界里欧洲人建造的欧式建筑,新中国成立后,赶走了外国人,房子收归国有,分配给了长沙港务局。学习班中遇见附中的同学曾省勋,接着又看见熟人王镜明,这个世界真的不大,到哪里都能遇到熟面孔。下午发工资,小礼堂里热闹异常,人事调度员和财会人员,坐在讲台后照着名册一个个点名发完工资,便大声宣布:“明天星期天放假,后天上午全体学员到轮驳大队接受工作分配。”

        想想运气真的不错,清早出门还前途未卜,几个小时后居然成了国营单位的正式职工,而且没做一天事就领到一个月的工资15.5元,再说铁饭碗是那个时代最好的保障,太意外了,我一直在想这就是母亲常说的“天无绝人之路”“粪堆也有发热之时”吧!

        我领到工资,兴冲冲一路小跑回家,因为家里正面临着二件大事。

        一件是二弟李宗亮考入师院附中,九月三日报到,报到没钱交学费,学校不书发,看着全班同学都领到新书,唯独他一人没有,因而情绪低落,上了一星期的课就死活不肯去学校了,他不肯读书还有一个原因,是坚决要求同父亲一起回乡吃饱饭。我想有了钱给宗亮交学费,也许他会改变主意。后来在兄弟的交谈中,他说当年坚持回乡的主要原因,是离家五年与兄弟们总有格格不入之感。

        第二件是父亲筹划回乡的事,他决定十七日走,我回家就是要告诉他,我有了正式工作,能不能不走,免得完整的家一分为二。那还是我在钱粮湖农业技校的时候,1962年5月,从零陵老家来了个与父亲同岁同宗的满爷爷,他看了父亲的状况后大为感叹,不断地渲染说零陵乡下虽然没有城市繁荣,但一日三餐有饱饭吃。他还告诉父亲,我家寄伯伯的二个儿子都在公社当干部,老房子还完好无损,许多老人健在,都惦记着父亲的恩情,回乡去,肯定亏待不了父亲的。

        父亲1961年下半年回长沙,想重回社会,重新工作,为新中国和家庭尽一个男人的职责,他寻求原来的上级、同事,遭到处处白眼、次次碰壁,弄得身心交瘁、心灰意冷了,他清楚知道自己在长沙已经没有重新工作的机会,与其浑浑噩噩苟且于城市,不如回老家还能为乡梓贡献一点力量,他说:“回乡教教乡村孩童,也比在城市里做个废人强一百倍!”他把一切都想得太美好了。

        我回家第一个把有工作的喜讯告诉了父亲,他神态异常平静,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今后家里的一切靠你了,好好照顾你妈妈和弟弟。”

        母亲哭诉着说:“两个儿女有了工作,家也出青天了,你就不该下乡去!”

        我反复劝说父亲,现在我和姐姐参加了工作,而且是国有全民企业,有了铁饭碗,今年学徒,明年两人一出师,家里生活就会大为改观。父亲应该留在城里,一家人团团圆圆不再分离。

        父亲摇摇头笑着说:“莫劝了,我只有五十三岁,不能在城里无所事事地等死,回到乡下,政府能用我,我就竭尽全力干好工作,不能用我,就做个与世无争的闲散化外人,守着青山了此残生,也许是人生之大幸。至于宗亮,乡下没中学,上中学要到零陵县城,回乡就不能继续读书了。再紧紧宗亮的嘴,想读书就留在长沙,坚持下乡就遂他的意,他能去也好,同我做个伴。”他已经从自身的遭遇认识到了社会的巨大变化,这是他坚决要回乡避世的真正原因。

        我转而来劝十二岁多的宗亮,他比牛还犟,任你怎么说,他就一句话“一定要同爸爸回乡。”还说出孝顺之类让我难以反驳的理由:回乡照顾父亲。

        见终不能说服父亲和宗亮,母亲无奈地说:“也好,去吧,你身边有个人我也放心点。”母亲给我留下五元钱,其余的全给了父亲,说回到家什么都要添置,多一分钱是一分钱。

        父亲迁徙回乡所带全部的钱是姑妈、舅舅寄来的30元和我的10.5元。

        1962年9月17日清早,我提着父亲一个用了三十年容量约0.2立方尺的小藤箱,箱子里装着父亲和弟弟的全部家当,重量不超过十五斤,送父亲和弟弟上了南下的火车,和父亲火车站的一别就是永绝,心痛的感觉伴随我终身。
     心宽天地阔,华发亦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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