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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角钱的馈赠

        说来你不会相信,二角钱的馈赠竟影响了我的一生。真的!我绝无半点夸张之意。

        一九六0年初,我尚未满十五岁,家遭变故,家中唯一的支柱——母亲因长年历尽风霜老疾复发瘫倒在床,一家五口(二弟宗亮在合肥)的生活来源就只有舅舅、姑母每月按时寄来的十元钱了。迫于生存,正读初三的我和正读高三的姐姐,只得在第一学期末办理了退学手续,外出寻找工作挣钱糊口。

        半大不大的少年,正式工作是很难找到的,也就只有去做最原始的、纯出力气的小工,倘若一天能挣上七、八毛钱,一个月下来会有20元以上的钱,家里的生活就可以维持了。那个时代,1元钱能买12斤半大米,大米每斤0.098元,当然是在有粮票的前提下。黑市的米价是其四倍,达0.4元一斤,我家自1959年下半年以来,每月都要从口粮里抠出点粮票,卖掉以购回其他配购物资。

        辍学后的第一天,心情不同以往,过去推板车心存游戏之意,这时的我大有壮士出征的豪迈:责无旁贷心甘情愿去承当起家庭的生活担子!早八点我赶到左家陇街道办事处,出示肄业证书并申请安排工作。然后几乎是一路小跑,跑到湘江西岸的阜埠河货物集散码头,码头上堆满了煤炭、红砖和磷肥,将这些物资运到各个商店和建筑工地,全凭两轮人力胶轮车,中途从八字墙到矿山研究院是个长长的上坡,一个人拖着一千多斤重的板车,就算最壮实的劳力在上坡前,也会喊小工帮忙推车的。以前我只能守在这里等着推上岭,今天不同了,我长大了,不想再单纯地推上岭,而想找能做一整天、甚至连续长期的活干。

        我在码头上挨个寻问搬运工人,要不要包天的小工。人都嫌我小,摇头拒绝;有人愿意雇我,但我看是那种五大三粗、一脸不和善的古铜色壮汉,着实让我难以放心就自动退缩了。

        好不容易遇上一位长得秀气点、面似和善的搬运工人,谈好了价钱,便跟着他的板车开始了一天的劳作。码砖、卸砖、推车,直干到下午七点钟,卸完最后一趟红砖,他从汗津津的衣兜里摸出钱,手一扬,一张五角的钞票飘落到地上,看也不看地我说:“拿去,你的工钱。”

        我怯生生地弯腰拾起钱,小声问:

        “伯伯,不是说好一天七毛钱吗?你少给了两角钱。”

        他这才回过头,冲我诡异地一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你值吗?”

        我委屈地流出了眼泪,喃喃地说:“你怎么能不讲信义、不讲道理?”

        “哈哈哈……”他一阵大笑,说:

        “信义?道理?几个钱一斤?‘胆大包天吃饱饭,阿弥陀佛饿死人’。这就是道理!真是个小傻瓜!”

        “哈哈哈……”他留下一串狂笑拖着空车扬长而去。

        从小接受诚实、信义教育的我,完全被这肆无忌惮的怪话怔住了,我惊恐的看看四周的搬运工人,看到的尽是一张张无动于衷的脸。

        这就是我步入社会的第一课。

        另一课是在我离开合肥返回长沙的途中上的。1961年1月,舅舅把我叫到合肥,然而到合肥仍然四处碰壁,工作比长沙还难找。无奈只得打道回府,舅舅拿给我20元做路费,我算算从长沙到合肥时只用了17元多,到合肥把剩余的二元多全数交给了姑母,所以我只拿了18元做回家的路费以及姑母用面粉烤的十六个面饼。

        合肥到裕溪口的火车票价2.8元,裕溪口渡长江到芜湖轮渡票价0.16元,一天两顿饭化去0.32元,芜湖到汉口的统舱船票5.8元,不曾想因长江风暴,船期延误了,无奈在芜湖住一晚旅社用去1元钱,船航行两天两夜到汉口,芜湖的一天和船上的两天,三天吃饭共用1.2元钱,凌晨到汉口,买到晚上十点的慢车票,票价6.3元;三天来每天两顿,在汉口闲逛,一整天吃了三个包子,傍晚上车前已饿得前心贴后背了,咬咬牙再买三个包子,狼吞虎咽吞下了肚,这天花销共0.3元。到此,身上只剩了0.12元,从长沙河东到河西的轮渡票价为0.08元,到家还能剩四分钱。我真的得意自已会精打细算,尽管在路上多耗费了一天,18元钱还是能送我回家的。

        上火车后,精疲力竭的我,头枕在车窗边,看着窗外漆黑里一闪而过的点点灯光,这一年中的种种往事涌现出来,悲哀和愤慨、彷惶和疑惑,穷困和辛劳、歧视和欺凌,一齐袭上心头,儿时争做新中国少年先锋的信念动摇了,做诚实人的道德底线动摇了,冷漠和怀疑充斥心间,我开始用另类眼光审视过往和外界事物。

        黎明,和熙的阳光把我从昏睡中唤醒,迷梦中的往事像消失了的黑夜,留下几分寒意便无声无息地去了,面对难以预料的前途我忧心忡忡、惶恐不安,大脑里却挤进了刚刚悟到的几分破罐子破摔的轻松。

        火车刚驰过汨罗,车厢里传来一片欢声,是列车员推着面包车来了,凭汉口到长沙的长途车票每人可买两个面包,不要粮票只收0.2元,这在全国性大饥荒的时代,能买到不要粮票的食品,是一件多么让人兴奋的事。我下意识地伸手到口袋里,摸了摸仅剩的一角二分钱,心底长叹了一声,这是我渡河回家的唯一资费,失去了它,我将流落在陌生的长沙城。此刻,肚子也“咕咕咕”地折磨起我来,真是万般无奈、百感交集,我强忍着饥饿,心中一遍遍想象着弟弟们见到那十六个白面饼时欢腾雀跃的样子……于是,我转脸恨恨地望着窗外,不再理会沸腾的车厢。

        “小弟弟!”一声亲切的呼喊打破了我的幽怨。

        我回头冷冷地看看那叫我的人,他四十来岁,衣着朴实,清瘦单薄,瘦削的脸堆着微笑,微凸的眼晴很有神,举止坚定而自信,他根本不理会我的脸色,依旧和颜悦色地问:“你到哪里下车?”

        “多事!”我冷冷地应道。

        “听到了吗?长途票可分配两角钱的面包,大家都买了,你呢?我们是一起在汉口上的车呀。”他丝毫不在意我的抢白,依然是平静的柔声温语。

        我瞟了他一眼,扭过头不再理他。此刻他的话音还是顽强地钻入我的耳底:“小弟弟,你一定吃过不少苦吧!有苦才有甜啊。小弟弟,你还小,未来的路还长得很,要相信自己,相信未来!……”

        他一边说一边悄悄地拉过我的手,在手心里按下了二角钱,继续说:

        “贫穷不是耻辱,丧失了志气而自暴自弃走上邪路,那才是耻辱。在今天,吃苦的人不是只有你一个啊!”

        我执拗地要张开手掌,不肯接受那两角钱,他却有力地把我的手屈成拳头,站起身来,笑着说:

        “我要下车了,以后有缘我们再见吧。”

        说完他松开了我的手,提着一个简陋的旅行袋匆匆走向车厢车门处。然而,我在长沙出站时,又看见了他那单薄而坚定的匆匆背影。

        从这以后,每当我因困苦而怨天尤人时,每当我因打击而愤世嫉俗时,每当我因挫折欲玩世不恭时,他的身影、他的眼光、他的话语就会重新闪现在我的眼前。就是这区区二角钱,居然成了我一生的精神导标,终使我安然度过了那些常人无法想像的苦难,乐观地坚持“存其心,养其性”,昂首去争取自己的目标、去面对世人和社会。在知天命、达世事的路上一直走到了今天。
     心宽天地阔,华发亦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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