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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的泪

        1953年4月,第一次看见母亲极度伤心的流泪,那泪如同金刚钻在我的脑海里镌刻下永不磨灭的记忆。从此,凡我行事,如果有点背道离经的话,肯定会仔细地衡量,事后会不会引起母亲的伤心、母亲会不会因此而落泪。如果会,即使是诱惑再大,利益再大,我也会戛然而止的。

        麓山门四号是一幢二层的小楼房,共有二十多间住房和杂屋,先住了八户人家,随着湖南大学总务处招兵买马,不断安排职工陆续挤进这栋楼,住户曾加了一倍,有的一户人家住一间住房,堂屋和厨房为共用。

        十几户人家有大大小小的孩子二十多个。每个星期天是这幢楼房最吵闹的日子,一楼正中前后的两间堂屋,是孩子们的娱乐天地。前厅堂屋光亮宽敞,屋里没放任何家具和其他物件;后堂屋小而黑,前壁的楼梯还占去三分之一的地方,楼梯下堆满着几家人不常用的杂物。跳房子、跳绳……游戏通常在前屋进行,打游击、躲猫猫、抓强盗……则在后屋玩,所以前厅女孩多,后屋男孩多。

        住在二楼的陈婉是家中独女,她美丽、温柔、手巧,第一次见到她,就有种强烈的仰慕和依恋。相识后,她的住房是最吸引我的地方,除开带弟弟们玩,有空就跑上楼去找她。小时候母亲教会我叠纸鹤、船、亭子、衣服等纸玩具,对叠纸我一直有兴趣,陈婉会叠纸,妈妈教的她全会,妈妈不会的纸叠汽车、太师椅等玩具是她传授给我的,至今我还能用纸叠出酷似的太师椅子来。

        一天,我带着八岁以下的六、七个男孩在后堂屋里玩瞎子摸人,十四岁的初中女生陈婉带着几个女孩在前屋跳房子。一间十个平方的小屋是无法笼罩住七、八个男孩的躁动,总有人摸着摸着就跑到了前屋,每次都被陈婉呵斥着推回后屋。

        轮到我蒙眼做瞎子摸人了,张兆其牵着我原地转了几圈,把我推向屋中央,喊了声:“开始!”我略略抑制住晕眩,侧耳辨听着同伴躲避的声响,双手在空中乱舞,不知道什么时候,竟摸到了前面的大堂屋里,听到前方的“咚咚”脚步声,猛扑了过去,一把抱住高兴地大叫:“抓住了,抓住了!”

        “啪!”我头上不轻不重的挨了一巴掌,接着听得一声斥喝:“放开我,讨厌鬼!”我松开手,一把抓下蒙着眼睛的布,怒视着拍我头顶的人,是陈婉,陈婉比我高一头多,她笑着俯视着我,为刚才的巴掌,脸呈歉意,轻声说:“你们老是跑到前面来,害得我们房子都跳不成了。”说完又伸手在我头上轻昵地拍拍。

        在乡下常听大人们说:男孩头被女孩拍了会长不高。一想到这,我怒火中烧,抬脚便朝陈婉的小腿面狠狠踢去。

        “哎哟!”陈婉痛得大叫起来,她一把抓住了我,忿忿地说:“我拍你一下又不重,你太野蛮了,这么死命的踢我。”

        “哪个要你拍我的头?”我抓着陈婉的上衣拳打脚踢,挨了好几下的陈婉很生气,说:“你就是个疯子!”她伸长长臂按住我的前胸,将我死死地按压在墙上,任我拼命挣扎、乱打乱踢,怎们也够不着她,急得我哇哇大哭。

        “陈婉,放手吧,让他回去!”不知什么时候小同伴叫来我的母亲,妈妈面带笑容,轻声对陈婉说。

        “李妈妈,我冒打他,只是抵着他免得他打我。”

        母亲走到陈婉身边,蹲下身来,拉起陈婉的裤脚,用手轻轻的揉了揉陈婉小腿的红肿处说:“知道、知道,你从没有打过弟弟妹妹们,是他调皮了。”

        陈婉松开手,转身上楼去了。

        “回去!”母亲向站在墙边的我厉声喝道。

        一进家门,母亲把我叫到桌边问:“说,为什么打架?”

        “是她先打我的。”我愤愤地说。

        “我问了,也看了。才八岁就这样野蛮凶狠,长大了还不翻天!”妈妈的脸严肃的像铁面包公,冷峻而威严,这是我从懂事以来从未看到的脸,我怕了,不敢再顶嘴,低下头以沉默来表示我的不服。

        “从小教你温良谦让,告诉你‘让人不折之(吃亏意),过后讨便宜!’你这样顽劣,怎么做三个弟弟的榜样?”

        “……”我一声不吭。

        “陈婉平日对你那么好,带你玩,教你叠东西,一点不如意就反目成仇,全然不记别人的好处!心也太狼了,一脚把她的小腿都踢青了,长大还不会去杀人!学好千日不足,学坏一日有余!说,该怎么处罚你?”

        “谁叫她先打我的头!”我横亘着脖子,轻轻抢白一句。

        母亲见我没有丝毫认错的意思,态度还这样的横蛮,便从抽屉里拿出量衣的竹尺,抓过我的手腕说:“伸开手掌,给你点教训,让你长长记性。”

        我紧紧攥着拳头,不肯伸开手掌。

        “啪!”一尺子打在我拳曲的手指关节上,痛得钻心。

        “哇——。”我大哭起来,不敢再攥着拳头,伸直了手掌,抽噎着依旧不服地反驳:“是她先打我头的。”

        “啪、啪、啪、……。”手掌心接二连三地落下竹尺,而且一板比一板重。

        “你犟,还犟,错了不承认,不悔过。今天不把你矫过来,会害你一辈子。”母亲的眼圈气红了,不停地用力抽打我的手掌心。

        “妈妈,莫打了,莫打了。”二个弟弟在旁边替我讨饶。

        “让他说,今天错没错,今后还打架不?”妈妈停住抽打,说:“你们都听好了,今后无论有理还是没有理,只要打架,我就打你们,一直打到你们认错为止。”说完又扬起手中的竹尺。

        我终于屈服了,认了错,作了保证,含泪轻轻摩挲着红肿的右手掌。

        深夜,我似睡非睡中感到一股暖流在隐隐作痛的手心中滑动,睁开眼,看见母亲捧着我的手,嘴几乎是贴在手掌上,轻轻地哈着,眼里的泪如雨滴洒落在她的衣袖上和我的被单上。

        见我睁开眼,母亲低声问:“还痛不?”她继续说:

        “打在儿身,痛在娘心啊!古时候,有个小孩很小的时候偷了根绣花针,做娘的不批评,反而说他有出息,放任自流,渐渐到偷金偷银,越偷越大,犯下死罪,直到杀头的那天,才明白是妈妈从小的纵容,才导致今天不可收拾的局面,他对妈妈说想吃最后一口奶,一口咬下妈妈的奶头说出了心中的懊悔。临死才幡然悔悟,一切都晚了!白发人送黑发人,她妈妈心比他要苦啊。

        哪个做娘的想打自己的孩子,十年植树,百年育人,从小不教你学好,长大就迟了。教孩子也同补衣一样,小洞不补,大来一尺五啊,小毛病不改,坏品行成性了又怎么改得了呢?你才八岁,就这样横蛮、心狠,将来还得了。今后切莫学横蛮不讲理,就是得理,也要学会让人,让他自己去想。记住你外公经常说的:‘让人不折之(吃亏),过后讨便宜。’让人是心地善良的表现,你能让人、别人也会让你的。今天的事,你就不想想陈婉平日对你的好,就是一脚,要是这一脚踢在你的小腿上、踢青了,你痛不痛?……”

        母亲断断续续的讲了好多、好多的话,她的泪也始终如涌泉,没有片刻的中止。从来没有看见过母亲这样的悲伤、哭泣,我惊呆了,此时,脑袋里的全是母亲的泪水在翻腾。

        第一次挨打,虽痛、那也只是一阵子的事,而妈妈的眼泪却完全浸透了我的三魂七魄,那刚刚萌生的雄性荷尔蒙中的野性在母亲的泪水下彻底浇灭了。
     心宽天地阔,华发亦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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