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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随着文化大革命的深入,高云队的政治斗争也逐渐从触及灵魂转向了触及肉体——高云和另外几名知青被公社武装部以收枪之名押送到城里毒打一顿。后来有一位知青忍受不了毒打谎称有枪,带军分区的人去水库边起枪,趁大家忙着挖地找枪的时候,五花大绑的他纵身跃入水库,一边跳一边还高声呼喊“毛主席革命路线胜利万岁!”幸亏当时水不深,他很快被救上岸,没有沦为文革千千万万冤魂中的一员。这以后高云他们被放了回来。
      回到生产队后高云独自窝在家中默默悲伤,除了肉体的痛高云心中的伤更重。心灵之痛是他交往了三年的朱盈盈不辞而别留下的。他们尽管交往不多,而且又极其隐秘,但彼此的情感却是真切的。他第一次见到她就觉得她很像绿蒂,并因此一见钟情。可是他害怕被拒绝,害怕受羞辱,于是偷偷写了几行诗夹在《少年维特之烦恼》之中想试探她的心思。诗是这么写的:
                     
            拿起你的笔来,
            冲出一道感情的长河。
            只要是你写的,
            “黑”字也能发光。
            只要是你说的,
            “苦”也能给我带来欢乐。
            我不畏惧恨的漩涡,
            我渴望爱的微波……

        书还回来的时候高云终于如愿以偿得到了一封信,但看完后他又很失落,信同样没有署名,更没有提到爱,甚至连一丁点能让人产生联想的暗示也没有,只是单纯叙述一位少女下乡后的感受。他们从此便开始了一种像爱情又不爱情的语言游戏。信的传递每次都是偷偷夹在书中完成,从没有当面递交过,因此他们的手从来也没有触碰过。但是读到对方的经历与感受,他们的心却不止一次地在偷偷碰撞。他们也曾有过一些别的交往,例如高云会时不时挑一担柴送给朱盈盈,朱盈盈也会在高云口袋里偷偷塞上一把糖或者几个热腾腾的鸡蛋。整整三年朱盈盈只去过高云家一次,而且还是几个人一块去的,那次是冬天高云队围山打猎捕获了一头三百多斤的野猪,高云特地叫上几个要好的朋友一同庆贺。高云去朱盈盈那里的次数也很少,而且每次都无法单独相处,但是他们能在夜深人静彼此读对方的信时出双入对携手同游,他们能在眼光偷偷对视后脸上倏忽出现的红晕中感到彼此心的温暖。
      尽管没有牵手也没有承诺,但高云却认定了朱盈盈就是他的初恋情人,她的突然离去使高云万念俱灰、痛不欲生,他把这些痛苦和绝望统统写进了一首叫《夜莺》的诗中:

            我看着她,
            像看着整个宇宙。
            她歌唱着,
            亭亭地立在枝头。
            忽然,我摔了一跤,
            摔得头破血流,
            可是,当我爬起来,
            她已笑着飞走……

      那一天,梁天祥找到独自在家默默忍受精神和肉体双重煎熬的高云,说了一句让高云铭记终生的话:“朋友是什么?就是天塌下来,可以一同去顶的人。”梁天祥这话是在责备高云不该拒朋友千里之外后说的,当时梁天祥眼中的热泪极大地温暖了高云的心。于是高云听从了他的劝告,前去翠竹坡疗伤。
      高云在知青大院住了十几天,身上的伤被梁天祥用草药和友谊很快治愈了。心中的伤却是被陈静梅的关心与宽慰治愈的。高云一说起朱盈盈的名字陈静梅立刻想起朱盈盈第一次来翠竹坡的情形。那次还是高云领她来的,陈静梅一见到和自己一样文静贤淑的朱盈盈便一见如故,两人亲热得像对油盐坛子。当时陈静梅瞟了高云一眼打趣地对朱盈盈说:“你干脆来做翠竹坡的干女儿算了,翠竹坡已经有了个上门女婿,正缺一个配得上他的乖巧女儿。”说得朱盈盈的脸刷一下红得像熟透了的富士苹果。陈静梅在听完高云的失恋故事后安慰他道:“你不要怨恨她,也许她有她的苦衷。她走之前来和我道别时还问起过你,不过她没说为什么要走,只说会给你写信。”事实果真如她所料,二十七年后高云再次见到了已经身缠万贯却依然温柔娴淑的朱盈盈。后来当高云得知是自己错怪她时,他们初恋的火星死灰复燃终于燃起熊熊烈焰。那时高云想起了陈静梅这番语重心长的贴心话,不由得不对她的先见之明和菩萨心肠佩服得五体投地。后来高云和朱盈盈一起专程前去拜访过陈静梅,陈静梅和朱盈盈又一次成了亲密无间的知心姐妹。当然高云和朱盈盈之间的秘密他们隐藏的很深很深,所有和他们亲密接触的知青朋友谁也不知道就是知道了谁也不会相信两个年近半百的昔日恋人会重新燃起青春般的炽热爱情。
      随着交往的增多高云对陈静梅的敬重也与日俱增。高云忘不了大家一起谈各自初恋时,陈静梅说她没有初恋,高云当时愣了一下,看到陈静梅一脸真诚的样子他终于相信了。后来高云问陈静梅为什么嫁给现任丈夫时,陈静梅说她担心他会自杀,因为他在追求她时曾不止一次说过“没有你我就死”的话。有一次高云和陈静梅单独在一起时,高云问陈静梅:
      “你爱过什么人吗?”
      “我爱我的小鑫。”陈静梅显然在回避高云的问题,眼神不停地在躲闪。
      “还爱过谁?”
      “爸爸妈妈。”
      “还有呢?”高云穷追不舍地追问道。
      “没有了。”陈静梅说这话时脸上先是掠过一丝畏怯与愧疚,接着很快被一阵羞红掩盖了,那阵突如其来的羞红顿时把高云的心照得通明透亮。
      终于在一个大雨滂沱的上午,高云发现偌大庭院里只剩陈静梅独自在家。梁天祥和谢凌云到另一个大队串门去了,两位女同学中瘦的那人嫁了当地农民,胖的那人迁移去了长沙近郊农村。陈静梅的丈夫则带儿子回长沙去给父亲拜寿。还有几个知青也都不知所踪。高云本打算去梁天祥屋里自己弄饭吃,他知道钥匙插在哪个墙缝中,后来陈静梅要高云去她家吃饭。
      高云默默地往灶里塞着柴火,静静地聆听着陈静梅一边弄饭一边哼唱的《红河谷》。那柔情似水的歌声一阵阵撩拨着高云的心弦,让他沉浸在一片爱的暖流中……

                人们说你就要离开家乡,
                      真怀念你微笑的目光。
                      有人说你一去,带走阳光,
                      是它把乡间的道路照亮。

                可知道离开后你的村庄,
                没有你多寂寞多凄凉?
                可知道你一走,有人心碎,
                想一想留给我的悲伤……

        听着听着,高云眼中不知不觉沁满了温暖的泪水。
        “咦,你怎么哭了?”陈静梅好奇地问高云。
        “没、没有,是烟熏的。”高云连忙揩去眼泪,尴尬地说。
      吃完饭他们聊了很久。高云很喜欢和陈静梅聊天,陈静梅就像一汪清澈见底的泉水,虽然简单明了却能让人忘掉所有痛苦与烦恼。陈静梅也喜欢听高云讲一些不能从她丈夫口中听到的逸闻趣事,还特别爱听高云那些与众不同的经历和内心隐秘的感受。傍晚时分雨停了,高云竟然有些依依不舍,真想就这么和陈静梅聊下去,聊到海枯石烂、聊到地老天荒……出门时,陈静梅忽然发现高云领子下方掉了一颗扣子,于是走进睡房去找针线。高云不由自主跟着陈静梅进了睡房,当陈静梅发现高云时不禁愣了愣,忙叫高云脱下外衣给她钉。高云索性将身子凑到陈静梅身边说:“就这么钉”。第一次和女人挨得这么近,而且还是自己如此心仪的完美女人,高云的心砰砰砰跳个不停,血一个劲直往头上涌,高云真有点担心自己会晕倒在陈静梅怀里。这时陈静梅也很紧张,拿针的手不停地颤抖,钉完后咬线头时咬了好久才咬断。隔了一会,陈静梅见高云依然站在那里发呆,便抬起头对他嫣然一笑:
      “‘身上连,逗人嫌’,你找不到老婆可别怨我呀!”
      这时高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双手将陈静梅紧紧地搂在怀里,随即俯下身子凑在她耳边深情地说:
      “只要你不嫌,我乐意让天下所有女人嫌!”
      话一出口房间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陈静梅在高云怀里既不挣扎也不吱声,安静得像冰河时代的一团冰块。等高云松开双手时,呈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张严峻得没有一丝表情的惨白的脸。高云顿时惊呆了,立刻惶恐不安地转身离开陈静梅。
      从那天起高云刚刚平复的爱情创伤重又死灰复燃了,而且比上一次来得更加猛烈。他猜不透陈静梅惨白面容代表的含义,他恨自己的鲁莽、恨自己弄砸了自己与陈静梅之间那原本亲密无间温馨愉悦的关系。于是高云将这些经历告诉了谢凌云,他以为谢凌云书读得多,也和自己一样酷爱文学,而且心怀大志,常以躬耕南阳的诸葛孔明自比。谁知谢凌云听了高云的话以后竟严厉地斥责高云自作多情,还说他去问过陈静梅,她否认对高云产生了爱,她说高云太不谙世事太天真浪漫了。高云的期待彻底落了空,谢凌云不但没帮高云解开心结,反倒火上添油,使高云的心病一天比一天严重。尤其是谢凌云转述陈静梅的那些话竟然使高云在羞愧之余,隐约增添了几分对陈静梅的怨恨。渐渐地高云和陈静梅的关系到了水火难容的地步,高云不但不和陈静梅说话,碰见陈静梅还要绕道走。后来听说陈静梅近来常常晕厥,高云依然硬着心肠不闻不问。
      这一切当然逃不过梁天祥的目光。一天晚上梁天祥特意来到高云家,开门见山地询问起高云和陈静梅的事。于是高云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源源本本告诉了他,诉述中特别提到谢凌云的看法以及谢凌云转述陈静梅说过的话。梁天祥听完后语重心长地对高云说:
      “你怎么这么傻呀?她难道不值得爱吗?像她这样温柔善良的女人值得每个男人爱!我瘫痪的时候她像母亲一样照顾我,帮我喂饭抹身,六年的同学谁也做不到,她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却做到了,这是何等的大爱!爱一个人有什么好羞愧的?能爱是好事,不能爱的人才应当羞愧!我也爱她,我会在心里默默爱她一辈子!但是真爱一个人就要为你爱的人带来快乐,而不能只顾自己的感受尽给人添麻烦。”
      高云静静地听着,心中的冰河渐渐开始解冻。
      “我相信她也是爱你的,只是她比你现实比你理智比你更有爱心。你想过没有,她爱你又能怎样呢?她对你不好吗?你能让她抛夫弃子跟你私奔吗?她已经结婚生子了,儿子比她的生命还重要,为了儿子就是上刀山下火海她也会义无反顾勇往直前。你能让她为了追求你们之间的小爱而牺牲她对儿子的大爱吗?”
      梁天祥一番话如醍醐灌顶让高云茅塞顿开,高云立刻如大梦初醒般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几天来一直重重压在他心上的那些爱恨恩怨瞬间化作一道青烟飘然逝去,此刻涌上心头的是一股浓浓的温情。这种温情高云曾在自己母亲身上、在梁天祥和陈静梅身上看到过,那是真爱、是大爱,它能熔化私欲、熔化仇恨、熔化所有铁石心肠……
      第二天当高云满面春风来到知青大院时,梁天祥正在家帮陈静梅准备甜酒煮蛋。
      “她昨天又晕厥了,手也摔破了。”
      “她到底得了什么病?要不要送城里看?”高云焦急地问道。
      “她这病看起来像癔病。女人情感受到强烈刺激时很容易得这种病。过一段时间看看再说吧,那些用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医生是治不了这种病的,倒是弗洛伊德能用心理分析方法治愈。”梁天祥回答。
      鸡蛋煮好后,高云一把抢过碗火急火燎地给陈静梅送了过去。当高云重新跨进那间曾令他百感交集万念如织的温馨睡房时,他的心中此刻只有温情、只有对她疾病痊愈的殷切期盼。陈静梅静静地躺在床上,见到进来的是高云,眼中顿时掠过一阵惊喜,忙不迭地挣扎着将身子靠到床沿上。
      “你快点好哦,小鑫快回了,看见一个病妈妈可是会哭脸的。”高云一边将甜酒鸡蛋递给陈静梅一边笑眯眯地说。
      陈静梅想说点什么又忍住了,在高云的热烈注视下拘束不安地吃完甜酒鸡蛋,当陈静梅把空碗递到高云手中后,抬起头怯怯地望着高云说:
      “不生我的气了?”
      “我没生你的气,我是生自己的气。”高云辩解道,“我长大了,再不会生你的气了。”
      “是吗?这么快就长大了?”陈静梅柔媚的笑容终于又恢复了往日的开朗与喜悦,于是,他们又没完没了地开始了往日那情趣盎然的交谈。交谈中高云站起来想看看陈静梅的手摔得怎样,陈静梅一边说没事一边慌忙将手塞进被子,高云立刻坐了下来,安静地呆在床边接着陪她聊天。
      聊了很久,看到陈静梅无病无灾开开心心的样子,高云忽然换了一种口气,直视着陈静梅的眼睛郑重其事地说:
      “我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好吗?”
      陈静梅一见高云这架势立马又紧张起来,一边躲闪着高云的目光一边喃喃地哀求道:
      “别,别说那些,求你了!”
      “只问一个问题,以后再也不说了,我保证!”高云固执地说。
      “只一个。”陈静梅终于松了口,大胆地抬起头迎着高云的目光。
      “你到底爱不爱我?”高云用火热的目光看着陈静梅乌黑发亮的眼睛问道。
      “别问这个好吗?”陈静梅畏怯地躲闪着高云的目光,可怜兮兮地再三央求高云。
      “不!你回答我,以后我再不烦你了。”高云不依不饶地坚持着,“再说我就是小狗!”
      陈静梅低着头沉思了好一会,最后猛地抬起头来,用同样火热的目光勇敢地迎接着高云的注视,那热情洋溢的目光中高云看到了几分顽皮与狡黠。
      “爱——不——爱——”陈静梅终于用略带娇嗔的缓慢而拖长的语音吐出几个字来。
      高云沉默了,不停地在心中细细琢磨这几个字的含义。越琢磨高云越觉得这几个字扑朔迷离高深莫测,不过最后他终于从中读出三种彼此冲突的结论来:“爱不?爱!”这是他最渴望的结果。“爱?不爱!”这是他最不希望得到的结果。“爱不爱?”这是她对自己心灵的追问……
      高云终于安静下来,这三个字像三声惊雷在高云龟坼的心田久久回荡,给了他温暖、给了他希望、给了他无限遐想的空间。此刻高云仿佛如浮士德的灵魂被天使玛甘泪引导升天一般有些飘飘欲仙。高云突然明白,此刻他所感受到的情感那微不足道语言文字是无能为力的!是的,真正的爱永远无法用语言文字来表述,因为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每一种真爱也是独一无二的,语言文字只能表述那些人类共有的肤浅的情感,真正的爱只能意会不可言传,真正刻骨铭心的爱永远只有那些亲历者才能心领神会心灵相通心心相印!高云庆幸自己终于读懂了一个女人的心!他再也不会去苛求责备她了,他知道她就是“不爱”那也是一种“爱”的表达!他再也不会自寻烦恼了,他知道不管她是“爱”还是“不爱”,那统统都是脉脉真情的流露!

    [ 这个贴子最后由湖湘思者在1/22/2013 8:22:10 PM编辑过 ]
    对真理永久地存疑是我唯一的使命,
    ——因为所有的真理都是蹩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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