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人生:董桥:月芽山馆
2010年12月05日
说的是一九三三年,那位英国作家在新加坡准备去婆罗洲、印度支那半岛和暹罗旅游,很想找个跟班随行。介绍所职员说上好人选都放假回广州了,仓促间恐怕没法张罗。作家说他明天动身,不能多等。职员请他稍候半个钟头让他出去碰碰运气。作家坐在介绍所里抽烟等他。果然,他带了一位二十岁年轻人回来,黄黄一张脸稚嫩得很,黑眼睛露出几分羞涩,雪白衣裤干干净净,人也镇静。他说他叫阿庆,喜欢旅行,会说英语,还有推荐信。作家决定聘请他,翌日动身。他说阿庆的英语还算不错,可惜英国人说话他听不太懂,彼此只好自说自话了。真是个好仆从,会烧菜,会伺候人,会整理行李,会照应餐桌。人也勤快,整洁,不多嘴。很沉实,遇事笃定,不慌张,不怕累,成天笑嘻嘻的。怪脾气当然有,最爱洗澡,爱用作家的浴室用作家的肥皂用作家的毛巾。作家起初很不自在,慢慢也惯了。唯一短处是赶车赶船总是找不到他,舟车快起程才施施然来了,一脸笑容说:「耽误不了,时间多得是,火车永远等人!」问他到底去了哪里。他静静看着作家说:「哪儿都没去,随便走走。」六个月旅程转眼结束,他们到了新加坡,作家要回欧洲。他给阿庆写推荐信发放薪水送上礼物:「再见了,阿庆,」作家说,「祝愿你很快找到另一份差事。」阿庆哭了。作家有点尴尬,也惊讶得不得了,说是从来没想过阿庆也是人,也有感情,平时那么冷静那么不在乎称赞也不在乎责备的好帮手临别竟然哭了。「这本小说集里的故事是他跟我旅行期间我编造的,看在他的眼泪份上,我用了他的名字做书名。」作家写〈楔子〉说。「我知道小说里的人物都是我想象出来的人物。」
四十、五十年代我在南洋还见得到许多年老的阿庆,破碎的英语说得流利,装束整齐干净,欠着身子闭着嘴巴人家不发问他们永远不说话。殖民地纷纷独立了,西洋人都买棹回国,阿庆们似乎都存了些钱,也没什么指望,随便找个小差事打发日子。我读中学那几年寒假暑假都跟大人去一处避暑山乡渡假,总是住在那家殖民时代的月芽山馆,陈年老客栈,欧陆风味的大宅院,雪白的外墙缤纷的花园石雕的喷水池。两层楼房全是大理石地板和半截柚木墙壁,一间间套房每间都镶着一扇柚木百叶落地长窗,开出去是小阳台,坐在阳台上喝茶远远近近漫山遍野的橘子树,风一吹橘香清馨醉人。邻房阳台上偶尔传来几声人语,彷佛吉普灵、毛姆还在细声聊天。我总是住在二楼走廊尽头十六号套房,书桌大,浴室大,床也大,满室是浅绿墨绿装饰,薄纱蚊帐也是浅绿暗花配墨绿花边,罩在里头午梦初醒的感觉至今难忘。旅馆大管家庆叔三点半敲门叫醒我,催我洗澡下楼吃下午茶上山采橘子猎野兔,有些时候还把我关在音乐室里练琴。
庆叔五十老几快六十了,头发油油亮亮一丝不乱,长年一套雪白麻布中山装,有点皱,却很挺。脸上两道白眉最威严,嘴角微微下垂有点瞧不起人的神情。其实他是大好人,我们几个少年郎的饮食起居玩耍节目他一手包办,我们想吃什么只要他吩咐下去,大厨房里那个荷兰老厨师一定照办。庆叔跟他用荷兰话对谈,老厨师告诉我说庆叔的荷语跟英语一样,都破碎,都流利,骂人的粗话倒是字正腔圆,女士们面前绝对不宜漏出口,私底下教训他儿子最合适。庆叔儿子叫查理,是山馆的大园丁,长得又高又壮又黑又英俊,无心向学,老爸骂他是专在女人裙襬下乱转乱嗅的大狼狗,说是好几次泡妞泡出大祸还要老头子出来花钱摆平。「你救他有什么用?」老厨师劝庆叔说,「让他蹲一下大牢才会学乖!」
「不是你儿子你才说得出风凉话。」庆叔一脸黄莲。
「老爸心软,儿子心硬。」老厨师不忍心多说。
「我命苦,生个孽子,不认命不行。」
「他再惹事你别管,我替你管!」
「一言为定!」庆叔脸上绽出笑意。
一年暑假,城里老侨领陈先生伉俪带着千金上山避暑。陈小姐高中刚毕业准备去荷兰读大学,美丽,斯文,出了名的小乖乖,凭一次入山采橘子死死爱上了粗犷的查理,爸爸妈妈怎么劝怎么阻止都没用,小姐天天蹓进大花园看查理种花修树,餐厅里的午餐不吃情愿躲进后园石头小屋里跟查理吃便当。陈先生察觉情况严重,漏夜打电话叫家里司机上山接他们回家。庆叔一边恭送他们上车一边哈腰道歉。陈先生忍着一肚子气往庆叔手中塞了一叠小费匆匆上车走了。轿车缓缓开出山馆车道的时候,听说陈小姐还频频回头希望查理跑出来送送她:查理不见了。翌日一早我在山镇路上碰见老厨师进镇买菜,他说这一趟查理绝对清白,是陈小姐头一遭尝到野味不能罢休:「小伙子怎么忍得住!我跟阿庆说了,别为难儿子。」
那年山乡雨水比往日多,一连几天见不到太阳,我关在房间里读小说读了四天雨还不停。一天深夜我在阳台上吃点心,前院车道忽然开进一部小轿车,幽幽光影里下车的是陈小姐,一身艳红雨衣快步直奔后园石头小屋。我扭开收音机听完午夜新闻又读了几页小说睡着了。一阵冷风把我吹醒,我起床关上阳台的窗门,瞥见楼下车道上那部小轿车缓缓开走:半夜三点多钟了,山上风大雨大。天蒙蒙亮窗外一片寂静,我淋了浴走出阳台满山满园一片艳光,清凉的晨风里查理穿着蓝布吊带工作服在车道上清理枯枝枯叶,他猛一抬头见了我招手大声喊早安:「雨终于停了,多漂亮的太阳!」
「你辛苦了,」我伏身靠着栏杆说。
「晨起最好的运动!」他说。
「你半夜不是做过运动了吗?」
「别声张!」他赶紧把食指竖在唇上要我闭嘴。
早餐时间庆叔照常忙进忙出,笑脸迎人,一点看不出他知不知道佳人夜探查理。有个外国游客问他墙上那幅荷兰画家的大油画市面上还买不买得到。庆叔欠身回答说:「城里有家画店藏了许多旧画,我待会写地址给先生去看看。」那个暑假匆匆过掉了。下山前一夜庆叔到我房间看我整理行李,他嘱咐我用功读书,别学他儿子不长进。「查理挺好的,」我说,「偌大的花园弄得多漂亮!」庆叔点了一支烟悄声告诉我说陈小姐简直疯了,三天两头潜进来黏着查理不走:「迟早出事!」那年圣诞前夕,城里《天声日报》头条新闻说陈侨领千金自杀送院,抢救脱险,验出身上有孕,警察扣留月芽山馆园丁问话,山馆经理部宣布即日开除园丁。整段新闻没有说明园丁和小姐的关系,只说遗嘱是写给园丁的。翌年夏天我再上山渡假,庆叔不在了,大厨师说他退休到乡下长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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