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三十年前,一个外地人忽然在阳光和暖的日子,冒然走到南村来,大约会为那门楣边挂着的一双青布鞋而费解。乡下人家,秋天的时候喜欢在南墙上挂红辣椒串和包谷棒子,那是因为雨淋不到,容易晒干,也可让眼睛讨点丰收的喜气。再也有端午节在门窗上挂艾蒿菖蒲的风俗,那是为驱邪避祟。但门楣边挂青布鞋,却不为这些原因。记得前些年中央电视台有一档《综艺大观》的旅游类节目,把世界各地奇特风俗收集来让电视机前的观众猜,若把三十年前南村门檐下的青布鞋也做成了这样的节目,我估计今天电视机前的城市观众是想破脑壳也猜不出它的用途。但我可以告诉你,那甚至不是抗日战争时地下党传递信息的暗号,只是屋主人出门做农活时藏放钥匙的地方。说“藏”,其实是捏着鼻子哄眼睛罢了,因为青布鞋里藏钥匙,在南村已是公开的秘密。在习惯了防盗窗防盗门的今天,这样的事情似乎有点让人难以置信。你或者要问,既然全村人都知道钥匙是藏在门下鞋壳里,那藏着它还有什么意义呢?不是带在身上随着人走更安全吗?可是一片钥匙那样小,乡下人成天做的都是粗活,放在身上哪里费心管得住呢?要是弯腰时一不小心跌在泥里,就弄得有家难回了。当初买锁时,是配有三四片钥匙的,多半都是这样弄丢了。剩下一片就只能把它放在一个固定的地方才不至于再弄丢。而且家里读书或出门玩耍的小孩子回家来,也难得跑远路到田里地里去寻父母,哪有到门边鞋壳里掏钥匙方便呢?
我家是不挂钥匙的,我家有小脚的奶奶跟我们同住,她不用户外做活,常年不出这个院子,家里也就用不着锁。我第一次随慧敏走到她家门口,看着她从挂在墙上的鞋壳里掏出钥匙来,也是颇为惊奇的。慧敏从右边鞋里掏出钥匙,很神秘地告诉我,说她家的钥匙都是放在右边鞋里的,外人不知道。我当时虽不过六七岁,却也觉得好笑,难道人家存心要搜钥匙,就不会左右两只鞋子都掏掏?那防范意识真天真得可爱。待进到她家里,却又哪里有什么可偷?虽不说是家徒四壁,也不过就是灶台锅碗大水缸,真是无难得之货,民不为盗。我俩在她家碗柜边取了那老葫芦瓜瓢,揭开水缸盖舀了瓢清凉的冷水喝,就依然出来锁了门,把钥匙塞进门边鞋壳里玩去了。无物可偷,才是南村人把钥匙放在门楣下鞋子里的真正原因,想来挂个锁,是只为防猪鸭鸡狗进屋乱窜或者那外乡来的荒货佬而已。
多少年过去了,我仍然怀念南村当年的民风纯朴,清平乐道。南村地处武陵山余脉与湖区平原的过渡地带,丘陵低缓起伏,风光秀丽。东南面是水域广阔的南湖,远远望去水天一色;西北方稍远处是嘉山,蓝黛如墨,安静的横卧于蓝天之下,高远又深遂。山湖之间广阔的田畴里,三三两两散布着弯腰劳作的农民,白鹭翩跹,谷物在阳光下生长,真是风物繁华。而那院子是极安静的,只有青布鞋带着主人的情谊和温暖在阳光下看家护院,更兼蝉嘶虫鸣,蜘蛛儿在檐下忙着吐丝织网,更显得南村清平日长,宁静无事。多少年之后回望故乡,才觉得那清贫原来也是富贵。那荒货佬挑着一对萝筐从对面山岗远远而来,一路高叫着:“破铜烂铁旧荒货哎--!”这边远远就听见了。荒货佬走乡串户,十里八乡的人他都认得到,若是农闲时节,乡亲们常常会叫住他略坐一会喝口水,咵咵白话,听他讲讲各处的新闻,把家里破布条碎纸片翻出些来换盒把火柴。荒货佬走四方,脚下穿的自然也是那青布鞋。遇上那门檐下挂着青布鞋的空院子,他不过略望望就走过去了,自然也不去院子里乱翻,就好像那挂着的青布鞋是谁的眼睛似的,会思想有感情,盯着他使他不敢做亏心事。
慧敏父亲也曾做过一段时间荒货佬。慧敏父亲罕言少语,每次我母亲给他翻找些旧荒货时,我就会情不自禁盯着慧敏父亲小腿肚上满满鼓出来的青筋,那些青蓝的血管明显高出皮肤,曲结成团,像一条条蚯蚓盘旋在腿上,十分吓人。后来学了医,我知道那是一种叫做下肢静脉曲张的病,严重时会导致血管破裂。这样的病人不宜久立,负重和长时间行走。但南村人包括他自己在内,都没有觉得这是病,只是生得异样和不善农活罢了。在慧敏同她姐姐和弟弟三兄妹同时上学的时期,他不得不挑着担子走乡串户拾点旧荒货来给孩子们换几个纸笔钱。只可惜,他既不会歌唱般高声叫唤,又不会笑语生风,担子挑到人家家门口,还得乡亲们主动招呼:“阿伯,坐!”他才憨厚的笑笑坐下来。待别人翻得些破纸乱絮给他,他又拿捏不准是给别人换盒火柴好呢还是换包盐好,有时甚至连帐目也算不清楚,日子一长,钱没有赚到几个,倒磨破了好些双青布鞋。青布鞋慧敏母亲做来是不容易的,不舍得白白浪费了,因此终究连这项营生也废止了。
慧敏母亲是个能干又要强的人,容颜美丽,又能读书识字,村小学曾一度想聘她为民办教师,但种种原因终致美事不成。在慧敏还小的时候,南村来了个养蜂的外乡人,这个外乡人身后总跟着一大群蜜蜂同花香,他十分爱慕慧敏母亲的美丽和知情达意,恋她与一般农村妇女见识不同,因此在南村一呆就是数年。可慧敏母亲无论怎样也不会放弃对一个懦弱的丈夫和三个年幼孩子的责任,这是比钢铁还要坚硬的意志。数年痴想,养蜂人最终只能挑着几箱蜂子怏怏而去。南村没有人在意他的来去,都只尝过他的蜂蜜是如何香甜,大约不曾去想他心中是否酸苦。这之后的慧敏母亲,完全抛弃了小女人的温柔支撑起了整个家,慧敏父亲只成了她的陪衬,十来亩田十来亩地几乎都是她在操劳盘算,就连耕田使牛挑谷打稻这种男人做的活也都是慧敏母亲在做。南村女人本来十分辛苦,慧敏母亲又更辛苦十分。南村人每谈起慧敏母亲,都很惊奇一个女人的身体里怎么会潜藏有如此巨大的能量和不衰的精力。 年少时我也同样不理解,但见多了人世间的爱恨恩怨,分分合合之后,不禁私下揣测,可能于某些女人而言,若甘愿舍弃了自己真心所喜爱的人,对亲人的爱护与责任就会成为她的信仰,成为支撑她生存下去的最大精神力量,因为若不靠着这“得”,便无法平衡内心那巨大的“失”了。如果“舍”的那一方面在心中的份量越重,那在另一方面所暴发出的能量应当也是越强大。在辛劳了一天之后,慧敏母亲才能坐在煤油灯下为家人做鞋子。那碎布头用浆糊粘起来在门板上晒干之后做成的千层鞋底,又厚又涩,纳起来最费工夫。慧敏母亲在家人都熟睡之后,低头坐在煤油灯下一针一线纳着鞋底时,是否有着孤独心酸,或者花香的梦幻,都无法知道。但这样凝聚着一个女人辛劳与心血的青布鞋子,穿破了挂在门墙上时,又还加上了那穿鞋人的生命质感与情感的份量,真是沉甸甸的。
慧敏长大之后,再在家门口青布鞋里掏钥匙时,就没有心情听蝉鸣鸟唱,没有心情看蜘蛛儿织网了。辛劳与贫穷,父亲的懦弱和乡人的轻视,母亲对于家庭尊严过于强悍的护卫,都在她心中交织着爱与恨的疼痛。初中刚刚毕业,她就头也不回的一个人跑到广州去了。多年之后,闻听得她在那边嫁了人,开了个小杂货店。再过些年,又听说她生了两个儿子,寄了一张儿子们胖乎乎的照片回来。慧敏广州的杂货店,自然是防盗网防盗门,不会再用两只青布鞋看家了。但随着孩子们渐渐长大,慧敏却开始越来越强烈的怀念起故乡的小院子,在她的念想中,南村那挂着青布鞋的小院子,依然是童年时那样宁静淡远,单纯美好,叫人无端想要落泪了。她开始拖着两个孩子挤火车一趟趟往南村跑。她父亲的病情并没有恶化,身体反而健朗了,母亲老了,但心态却安祥平和了,两位老人在家相依为命,比年轻时更相和睦。可慧敏还是感到了一种失落,却不知道失落的是什么。南村早已没有人做鞋了,谁家的院门边都不会再挂着青布鞋了。她一个人孤独地在田埂上踱步寻找,田畴比从前安静了许多,自她开了外出打工的先河之后,南村的年轻人大都外出务工了,剩下一些老弱在家里,只种一季稻谷,余下的时间都汇聚在公路边的小商店里打牌。慧敏觉得,这熟悉的田埂,路边的野草,田里的庄稼同湖边吹来的风,都同她一样寂寞了。这都是慧敏儿时的旧相识,可是慧敏认得它们,它们却不认得慧敏了,好像当年的慧敏早已死去多年,这回来在田埂上孤独游荡的只是她的游魂而已。
自慧敏离乡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慧敏母亲告诉我,慧敏想念我,同我想念她一样。我不知道,我们这一对同样流浪他乡的游子,这童年的姐妹,若能并肩立于家乡的山岗上望山望湖,是否就可以在彼此的视线里,透过岁月沧桑,重新望到那一双静静贴在院门上的青布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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