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冬之语
文/邱晓鸣
1
冬日的早上,小土醒来的时候,太阳从纸窗的破洞里射进来一束光,亮花花的,烁人眼晴。无数个细小的虫子般的东西,在光束里跳着舞。堂屋里,母鸡高一声低一声咯哒喀哒地叫着得厌烦人。小土想,一定是家里的那只抱窝的芦花鸡,占着窝还不下蛋,要是把它杀了多好,母亲会把它收拾干净,配上葱姜作料,装在黑瓦罐里,放进锅塘里煨上三二天的,连骨头都炖酥了,喝一口,肥肥的浓浓的,既润滑又爽口,那香味,也会飘满整个村街。 想着诱人的鸡汤禁不住咽了口水,小土觉得饿,睡不住了。抓起着棉袄往光身子上套,冰凉,嘴里呼出的气,白花花的。要不是饿,真想赖在暖暖的被窝里不起来。鸡汤不是想喝就能喝上的,除非象大嫂做月子,或者象杨家二禿子那样得了盲肠炎,在肚子上开刀伤了元气的人才能享用。怎么不生病呢?生病多好。小土记得夏天里病了,发烧说着胡话,母亲虽然没做鸡汤,却给他做了一碗猪油葱花炒饭,那碗炒饭,让小土幸福了许久。 来到锅屋,在锅台竹筐里找到一块玉米饼,凉的,啃一口,硬邦邦的。想喝水,水缸也上冻了,小土就捞碎冰茬子吃。母亲见了在一边喊,小土,别吃冰,肚子会疼的。小土还是忍不住吃了几口,扎凉扎凉的,不怎么好吃。小土想,要是能搁上点儿糖,肯定就和冰棍儿一样好吃了,真要那样儿,就幸福死了。小土忽然想起来,大嫂屋里有吃喜面时送来的红糖,两包,黄表纸裹着的,上面还贴了一溜红纸,就在靠墙橱柜的第二层上面摆着。于是,小土便去大嫂屋里,装模作样地看小侄子。
大嫂缠着头巾的坐在床上,正搂着小侄子喂奶,见了小土,她笑了,好象知道了他的来意,从床里边摸出一小块云片糕递给他,小土有些不好意思,大嫂硬往他手里塞,小土就接着,红着脸走出屋,他觉得大嫂胖了白了,脸就象剥开的熟鸡蛋,光滑里闪着白亮。
出了屋,小土取一小片云片糕放进嘴里,糯糯的,甜甜的,来不及回味,就化了。他把手里剩下的云片糕全部塞进嘴里,就那么含着,让口水一点点润着,融一点,就慢慢地咽一回,那滋味,简直美极了。 外面有人叫小土,他听出是九蛋和奶林的声音,嘴里含着东西不能应声,出了门,见他们咚咚地跑远,心里一急,便把嘴里的云片糕咽了下去,然后,大声地喊住了他们。小土心里有些懊悔,多好的云片糕呵,可惜了。 九蛋大小土二岁,奶林小一岁,从小就在一起玩,村前村后河边池塘,没有他们不去的地方。他们找小土去乡场上打铜板,小土不愿意,昨天,小土嬴了三块光绪元宝,怕今天再输回去。他们生气,说小土赢得输不得。小土觉得无味便要去扒甜草根,说完,他独自走了。没走多远,小土回头见他们影子一样跟了上来,心里涌过了一阵舒坦。
冬日的乡野,一片寂静,树枝儿枯寥的立在风里,连一只鸟儿也看不到,好在,有冬麦在田畴里绿着,养人眼睛。
甜草根就田埂上巴根草,扒出来一节节白色的根,抹去泥土,嚼一口,甜丝丝的带着土腥气。三个少年撅着屁股,牲兽似的扒着草根,灰头土脸的吃的得味。九蛋起身撒尿,惊起了一只兔子,他兴奋地喊叫,大家便一起猛追奔跑的兔子。小土跑在最前头,兔子在他们眼前跑了一阵子,便消逝在灰色的田畴里了。小土失望地倒在草埂上喘着粗气,一会儿,九蛋和奶林也跑过来,扑嗵扑嗵地和小土躺在了一起。
太阳艳艳的,三个人懒洋洋地躺在草埂上,晒着太阳,说着话。
小土和奶林都说冬天没有夏秋天好,满世界都是瓜呀果的,逮住那样都能吃个饱。九蛋说冬天里有年,接着他说年是一只兽,凶猛的很,一到冬天就会出来吃人,于是,人们就放炮仗吓唬它,家家做好东西供着它吃,这就是过年。小土说,尽胡扯,你见到它吃东西啦?九蛋说,年是神兽,人是看不见的,年吃过了,就不再伤人,人还可以吃那些好东西,所以,过年是人人都高兴的事。
九蛋的话,他们听得似懂非懂,想想竟然觉得有些道理。谈到吃,都来劲了,小土问什么东西最好吃,他们说是肉,肥肉。小土说是云片糕。为此,他们争论不休。小土说,等我长大有钱了,就买十条云片糕,当饱吃一回。小土的话,把他们馋虫勾上来了。九蛋说,小土,你二哥不是要结婚了么,到时候别忘了弄一些好吃的,给我们尝尝鲜甜甜嘴。小土想,这个骚九蛋,村里的事没有他不知道的,怪不得这几天总顺着我意,原来有求于我。
小土说,行。
一群鸡叽叽咕咕窜过来,在地里翻腾觅食。九蛋突然问,你们想吃鸡么?见小土和奶林不明白,他朝那群鸡使了个眼色说,鸡跑百步就没劲了,我们抓一只,敢么?小土望了奶林一眼,奶林的眼睛闪着兴奋。小土说,敢,可怎么吃呢?
九蛋就把吃鸡的主意说了,大家立刻高兴起来。九蛋说,万不能让人知道,打死也不能说,接着,他们纷纷准备去了。
九蛋轻而易举地就撵上了一只母鸡,小土找来柴禾,奶林子也从水沟里捧出了稀泥。九蛋利落地将鸡弄死,用稀泥将鸡包成一个泥球,又用一团湿草将球包裹,点着柴禾便烤了起来。
烟升起来了,冬天的田野里常有人烧荒的,他们烤鸡不易被人发现。等到裹在鸡上的湿草烧光,泥球烤黄变焦,九蛋剥开泥壳,一股肉香扑鼻而来,除去鸡毛,九蛋撕下一块鸡肉就往嘴里填,烫得他直呵气。小土和奶林在一边看着急切地问,熟了么?九蛋大嚼了一番,一伸脖子将鸡肉呑咽下去,兴奋地说,妈的,要是放点盐就更好吃了。他们听了大喜,纷纷动起手来。一只鸡,瞬间就变成了一把骨头了。
太阳升到头顶上的时候,村里传来了女人悠长的呼唤声,如歌一般,回荡在冬日的乡野: 奶林,你这个搪炮子的,奶林哎! 来家吃饭哎! 小土!你这现世宝,小土哎!
没有人喊九蛋,他家兄弟姐妹十一个,吃饭时不用喊,会不请自到。九蛋说,大家把嘴巴上的油擦干净,散开走回去。
就这样,三个少年风一般地溜回了村街。
2
乡村的冬天就是一个盛着喜事的大柜子,在春夏秋季里忙得顾不的打开,冬天一闲下来,喜事就一桩一桩地来了。说媒,看亲,娶媳妇,嫁闺女,张家刚操办完了,李家又办,隔三差五的便有炮仗,在乡村的天空里炸的脆响,把半大的孩子们招引得满村街里跑。 今天,小土的二哥娶媳妇。 二嫂家是水口镇的上海下放户,来家看亲时,小土见过她一回,个子不高,也不算漂亮,说话还叽哩咕噜的,快的让人听不太懂。二哥生得俊,二嫂从进门开始,眼睛就黏在二哥身上了,笑容浅浅的。二哥也好象挺中意她,亲事便很快地定下了。小土对二嫂印象不好,因为那天媒人来家,为了几头彩礼的事,在里屋和母亲商量了老半天,中午,大嫂在锅屋已经把菜弄得喷香,谗的小土直流口水。他想,怎么还没说好呀?这个二嫂,真是个财迷鬼。 天刚蒙蒙亮,一串炮仗在院地里炸响,接亲的人刚走,母亲便把小土从被窝里硬生生薅起来,让他去清水河边看船,如果送亲的来了,就来家报信。小土不情愿,大姐也说,妈,你也太心急了,来回十多里路,早着呢。母亲便往小土手塞了几个糖果说,我儿听话,快起来。 老舅来了,大姨来了,表叔表婶老表们络络续续地都来了,一个个都穿着体面的衣裳。记喜帐的,忙饭的,搀亲老太,打杂的,喜房滚床的,这下好了,把家里弄得鸡飞狗跳的,热闹了。 母亲忙里忙外的,一会儿就催小土去河边看一回。 风是一绺一绺地刮过来的,像刀子,刮在脸子生疼。河对岸,站了一堆人,花花绿绿地拎着一溜红包袱,一串过河炮叭叭炸响,小土知道,是二嫂来了,慌忙往家跑,边跑边喊:妈哎,新娘子来了。
几个小孩子摔开自家的门跑到河边看新娘子,撵得鸡鸭乱叫。大人们也纷纷出门,去看热闹,不管新娘子是丑是俊,总会让人眼睛发亮。 九蛋不知什么时候也一瘸一拐地来了,身后跟着影子一般的奶林。小土知道九蛋是被杨宝贵打的,偷鸡的事不知怎么就走漏了消息,鸡的主家去扬家告状,扬宝贵性子烈,不护短,把九蛋很很地揍了一顿,腿都打瘸了。九蛋够种,打成那样也没有承认,更没有把小土和奶林供出来。
九蛋见了小土就吵着要糖,无奈,小土觉得欠人情,把仅有的几块糖分给了他们,看着他们快活的样子,小土想,这回奶林是沾了九蛋的光。
新娘子身上从里到外穿的都是新衣裳,脸红红的,有点象城里人的样子,在众人的簇拥下,走上河堤,走过村街,在炮仗的脆响声中,微笑着走进了家门。看着笑盈盈的二嫂,小土想,过不了多久,二嫂就会跟村里其他女人一样了,扭着屁股,挺个胸脯子,灰头土脸,大呼小叫地做饭,喂猪,种地,吵架,生孩子,奶孩子。 拜堂,叩头。认亲。入洞房后,新娘和新郎就坐在床沿,任一帮年轻人胡闹着,点烟呀,带草帽,闹亲嘴,说呀,笑呵,闹腾的没完,有人把小土的大哥大嫂双双逮过来,往脸上抹锅灰,九蛋这个骚东西,一瘸一拐地将一串干红辣椒点燃了,扔在床底下,呛得新娘子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又不能出屋,烦死个人,弄得小土都有些心疼了。 外面,开席了,男人们吆三喝四地划着拳,女人搂着半大的孩子,恨不得把满桌的菜都塞到肚子里去。小土没能坐上席,可他是满足的,口袋里有糖果,染了红的花生红枣,还有三个红鸡蛋。红鸡蛋是小土用一泡尿换来的,搀亲老太从二嫂的新马桶里摸出三个红鸡蛋,让他当着众人往马桶里面尿尿,他没有尿,拢住劲也只是滴滴嗒嗒了几下,搀亲老太高声喊,童子尿了,小子到了,然后,就把鸡蛋给了小土。 这天,九蛋奶林两个人象影子一样的跟着小土,还特别听话,无论指派他们做什么都乐意。小土知道,是自已口袋里好吃的东西起了作用。
饭席从中午一直到晚上,人多,流水一样的,上茬接着下茬,中午的席刚吃完,晚席的又开始了。 小土家为办喜事包了一场电影,是战斗故事片《英雄儿女》,已经看了许多遍了,大家都能学着电影里的王成喊:为了胜利,向我开炮!可是,银幕刚刚在乡场上张起来,就有人端着凳子占位子去了。天冷,中间的位置会被众多的人围着,不透风,暖和。
小土他们没有抢占位置,九蛋带着他们爬到那一顺溜的稻草垛子上去,用稻草围着身子,既暖和,还带着一股夏天的味儿,清香里含着一缕甘甜。九蛋告诉他们,这里位置高,能看见许多白天看不到的趣事。 这天,月亮又大又圆,是从东边慢慢地升起来的。 电影开始后不久,趣事来了,有两个人悄悄地走过来,靠在草垛子边,先拉手,然后互相搂着,按下来就缠在一起亲嘴了。小土他们看着,不敢出声,恐怕惊动了他们,这时,九蛋大喊:耍流氓啦!两个人停止动作,慌忙逃开了。
九蛋快活的大笑,笑的没心没肺的。小土觉得没什么意思,他想,人,为什么要亲嘴呢?二哥和二嫂今夜也会亲嘴么?小土问九蛋,九蛋说,傻呵,晚上你去偷听你二哥二嫂睡觉就什么都知道了。说完,他坏笑。
这时,有个男人在草垛子下喊:九蛋,我知道是你,给我下来。他们听了,快速地从背面溜下草垛子,然后,隐匿到看电影的人群中去了。 电影放到王成被美国鬼子围住的时候,月亮被一片毛毛的云遮住了,田野里,起了一层雾,浓浓的,风也停了。 要下雪了吧,小土想,要是下场雪,多好。
3 吃完腊八粥,年就近了。人们开始杀鸡杀鹅杀年猪,腌上一阵子,到时候了,寻个艳阳天,一件件拎出来,挂在大门两边的屋檐下凉晒,看上去,诱人的很。饭时到了,腊月里村街总会飘逸着诱人的肉香。小土想起九蛋说的关于年的事,心想,自己要是变成那个年该有多好,可是,年到底长个什么样子呢?不知道。
今年小土家没有杀猪,家里养的二头猪,娶二嫂的时候,卖一头杀一头全用完了。见别人家杀猪吃肉,小土和弟弟们在锅屋里同做饭的母亲闹着要肉吃,母亲说我的儿,穷也过年富也过年,今年我们家做封鸡磨豆腐。说着,母亲打开上了锁的柜子,捧出那蓝瓷猪油罐,用铁勺挖出,往小兄弟仨的碗里各放了一小团,哄他们开心,然后,揭开锅盖,将铁勺里剩余的猪油在锅里菜稀饭中搅了搅,朝堂屋方向大声说,吃饭啦!
小土抢先往碗里盛了半碗,稀里哗啦地吃了起来,盛半碗凉得快,吃得也快,吃完了,再来半碗。他们家兄弟姐妹七个,加上两个嫂子共十几个人吃饭。大家都在吃第一碗的时侯,小土的两个半碗饭早已下肚,他不慌不忙地揭开锅,盛了满满一碗,端在一边,吃得慢条斯文。这时候,会有铁勺划锅底子的声音从锅屋里传来,小土知道饭没了。就这样,小土每次都比别人吃得要多些。哥姐们取笑他,说他贪嘴,母亲护着他说,小土长身体呢。
吃完饭,嫂子姐姐泡黄豆,准备磨豆腐。母亲将家里的三只公鸡杀了,做风鸡。杀了的鸡也不去毛,从鸡的翅膀下开个小口子,将内脏全掏出来,弄净了,倒一盆酱油,放上盐糖葱花姜料,搅匀,从鸡翅膀下开口处灌进鸡肚子里,用稻草绳将鸡捆实,放在屋檐下避阳处的风口挂着,等过了十天廿天的,鸡完全被调料腌透了,退去毛,整个鸡都是暗紫色,这样的鸡,或蒸或煮弄熟了,那味道,简直好得没法说,吃一口,会让人快活得要死。
小土拨下几根公鸡尾巴上好看的鸡毛,开始做毽子。用铜钱做底,蒙上布,再找一根粗鹅毛管子缝在上面,插上鸡毛,一只挺拔的漂亮的毽子就做成了。
小土出门去,在村街上转了一圈,奶林同家里人去城里洗澡去了,可九蛋是不会去的呀,也不知到那里疯去了。这时,小土开始想念父亲了,父亲在镇上工作,是拿工资吃公家饭的,每次回来,总会捎来一把糖果或者几块烧饼什么的。他想,见了父亲就找他要一块钱,快过年了,也去城里洗个澡。城里澡堂子里的水又烫又多,还随便用,在城里洗澡,真叫一个舒坦。洗澡二毛,再吃一碗三毛钱的肉丝面,还能结余一点,就攒着,信许,能买二本《铁道游击队》的小人书呢,小土这样想着,心里便美了起来。
没有风的白天,太阳懒懒地照着,村庄的日子就散漫了许多,被炊烟笼罩的黄昏姗姗来迟。黄昏是寂静的,没有荷锄归来的喊门声,没有牛羊归圈的吵闹,村庄在无所事事中打起了嗑睡。偶有一两回母亲的呼唤声,孩子的应答声,在寂静中就显得格外悠长。狗支楞着耳朵,汪,叫一声,停住了,再听听,又叫一声。冬天的黄昏,一只狗找不到吠的理由,和小土一样,感觉无聊透顶。
4
村里磨豆腐都要去村北老张家,张家人口多地方大,锅也大,最主要的是他家有一对石磨。村里磨豆腐是需要排队的,今天你家明天他家,轮到谁了,谁就将事先备好了的豆子、做豆腐的盆桶家什、连同烧锅的柴禾一并弄了去,借张家的地方,做自家的活。
母亲说宁吃连毛猪,不吃水豆腐,可见,磨豆腐是耗时费力的。石磨上有一个龙头,母亲在磨前,一手撑着龙头一手忙着上豆料,龙头后面连着一个架子伸过去,用绳子吊在屋梁上,大嫂和二嫂扶着架子一推一拐,随着石磨吱吱地转动,豆子变成了生豆浆了。大姐将生豆浆放在吊起来的帐子布过一遍,除去豆渣,小姐便可以烧豆浆了。再后来,将烧开的豆浆盛在大缸里,点上适量的石膏,豆浆便成了豆花了。将豆花舀出来,放在垫了帐子布四方板的模子里,置一块方板,方板上放重物挤压去水后,揭开布用刀一划,一块块的豆腐就成了,咬一口热热的,爽嫩润滑带着豆香,美的很。这样的豆腐用清水养着,或煮或煎或炖,想怎样做都行,一直能吃到正月十五。
磨豆腐的活,一般都是女人做的。男人们到了冬天就没事干了,一年到头,手头儿总算有了几个活钱儿,手就痒了。小土知道大哥在老杨家二哥在老李家,一群人围成一圈,喷云吐雾,吆五喝六,正赌得热火朝天。小土时不时地去一回,要是遇上大哥二哥运气好赢了,便能讨到几分钱的喜面。男人们赢了要赌,输了也要赌,没完没了,反正没事做,输赢也就三块二块的,玩呗!
男人往外跑,女人离不了家,有孩子,有猪,走不开。喂了猪,吃了饭,闷了,就领着孩子,拿着纳鞋底的针线活儿,聚到张家来看磨豆腐了,遇上点豆腐时,还能给孩子弄碗豆花吃。
女人们聚在一起,说的都是家常理短的闲话,也没啥坏心眼,谁心里没点气呢,过过嘴瘾呗。刘家儿媳妇添油加醋地说婆婆;那个老馋鬼,昨天我亲眼看见,刚揭开锅,就先夹了块肉填进嘴里吃了。她正说着,见婆婆来了,不再言语,甩了个脸子给婆婆,起身抱着孩子走出了门。刘婆婆也不含糊,冲着儿媳的背影指指戳戳地说;这个小妖精,昨天二姨姐来走亲,夹了一包红糖,我将糖罐装的满满的,隔夜就少了一半,她正说着,见儿媳冷不丁地转回来站在了门口。
戏,开场了,刘家婆婆和儿媳妇就小妖精老不死的在院子里,喷着吐沫星子跺着脚骂,吓的怀里的孩子哭得哇哇的。不知是谁告诉了正在赌钱刘家儿子,他气冲冲地跑过来,拎着老婆一阵打,也许是输了钱心里有气,下手就用了些力气,这下好了,热闹了,可够刘家媳妇受一回得了。众人好不容易将他们拉开劝走,张家厅堂里又多了几许关于刘家婆媳的话题。
母亲见要点豆腐了,让小土去把大哥二哥两个活兽找回来。小土说他们在赌钱,母亲便气了,她说,一对败家子,见谁赌赢过万贯家产的?小土说,我刚才来的时候,大哥赢了四块多,二哥却输了快有五块了。听了小土的话,二嫂放下手中的活就往外跑,母亲见了便骂小土,你这个熊东西,嘴怎么这样快呢?赢说得输说不得的,说着,扯着小土就往外面走。
小土和母亲刚刚走到老李家,就听见二哥吼二嫂的声音;我就是有钱,怎么了?你个小娘们管得了吗?接着就见二嫂捂住脸哭着从李家跑了出来,见了母亲便哭诉;妈,他打我,说着,她将打红了的半边脸昂着给她看。母亲扶住二嫂说,凤锁我儿,别哭,老娘给你做主。
小土望着二嫂,心里便有些气二哥,二嫂过门才几天,就将新嫁衣脱下来,叠整齐了锁在柜子里,担水喂猪什么活都做,完全成了我们自家人了,怎么能忍心动手打她呢?
母亲走进去一把揪住二哥的耳朵,将他生生地从牌桌上扯了出来,二哥嘻皮笑脸地央求着母亲说,妈,你放手呀,伸手不打过头儿,人多,出丑呢,母亲说,你这个讨债鬼,翅膀硬了会打人了,老娘管不住你了?有种你就打老娘,母亲说着就变了声。
二哥见母亲真动了气了,扑嗵一声当场给母亲跪下了,他说,妈,我错了。二嫂见这光景,止住哭,过去拉住母亲说,妈,别气了,等着点豆腐呢,说着朝二哥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走。母亲仍然不依不饶地说,打那学的,不分皂白地就打女人,今儿个你得给凤锁赔个不是才行。
这样,二嫂不好意思了,她低声说,妈,就饶了他这一回吧,我去忙了。说着,她转身先走了。二哥也趁机站了起来,母亲望着二嫂匆匆跑去的背影,反手给了二哥一巴掌,她说,你这个讨债鬼,还不快去。见二哥走远,母亲笑着说,真是石膏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小土说,妈,我长大了不打老婆。母亲说,你呀,长大了也不是个好东西。
天,灰蒙蒙的,起雾了。母亲说,春雾雨、夏雾热、秋雾凉风、冬雾雪,田的麦苗等着呢,该下场雪了。
这时侯,九蛋和奶林跑了过来,高兴地对小土说,知道吗?说古书的牛瞎子来了,老王家孙子过满月请的,老地方,晚上去生产队的牛屋。
5
腊月天,说古书的牛瞎子会被妇人牵着从外乡游到村里来,住在牛屋里,逢上谁家做喜事,拎半袋粮一盒烟,再备上茶水,牛瞎子当晚就能开讲。村子大,腊月里做喜事的人家多,往往说完全本《扬家将》,就到年关了,牛瞎子和妇人会在某一个早晨悄然离去。
吃完豆花,小土寻着九蛋奶林来到牛屋,正好赶上开场,一通鼓点之后,下边就已经坐满了人,牛屋里养着牛,暖和。男人们抽烟,女人纳鞋底,给家人赶着年鞋。牛瞎子呷了一口茶,又“咚咚咚”地敲起开场鼓,手一按,鼓镲全息。牛瞎子把独棰往远方一指,开腔说道:“闲言少叙,书归正传。列位高贤请往城门观看……”于是真的有人向指处看,然而,那里只不过是过冬的水牛。
“只见那城门大开,从正中冲出一哨人马,……”也许交战的军队只有瞎子才看得到。但是那战争的气息、古老的战争场面、闪亮的铠甲、如雨的箭矢、英俊的元帅、飒爽的女将,便在瞎子的说唱中现身出来。或悲壮、或凄婉、或惊喜、或畅快的故事也在鼓镲弹拨中铺展开来。
每到关键时候,瞎子便卖个关子,停下来喝茶。这个工夫,总会出来一个人对瞎子说,明天是老父亲生辰,我出一袋稻,你得说三场。牛瞎子听了便又开讲了。
牛瞎子的鼓书可以说是远近闻名,他的鼓有说法;七通十八敲,激越、惊险、温婉、悲切、欢喜、热烈等诸类情境,都能在那一支鼓棰两片牙板中敲打出来。他的唱又有高、低、清、哑、顿、续、连之说。瞎子敲击起来转折过渡不留痕迹,唱起来则总是句句入鼓点声声叩人心。
小土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躺自家床上,屁股下湿湿的一片,坏了,尿床了。妈的,全是古书里那个杨六郎闹的,一夜都梦着他。小土知道昨夜听书睡着了,一定是大哥把自己背回来的。小土觉得丑,便倦在被窝里,希望能早些把尿捂干。
这时,门外传来了九蛋的叫声,小土躺不住了,要是九蛋进来掀被看见了,那张臭嘴,能把尿床的事传遍整个村街。
起床,走出门。哇!好大的雪。夜里偷着下的,半尺厚,白得烁人眼晴。小土他们兴奋地了不得,踏着雪,顶着艳艳的太阳,在雪地里疯跑。
九蛋将家里的鸡罩拿出来,在雪地里扫一片空地,撒些粮食,用木棍支着,棍上拴着绳子引出来手里牵着,和小土他们躲在一边,等。麻雀来了,叽叽喳喳,二只,五只,九只,十多只。是时候了,将绳子一拉,麻雀被罩在内了。
他们将麻雀收拾干净,串上竹签,洒点盐用火烤,香味出来了,熟了么,咬一口,热热的,满嘴流油,那滋味,真叫一个美。
麻雀的肉香招来了一只黑狗,九蛋给了它一块骨头,它便乖巧地过来边吃边冲他摇着尾巴。望着狗,九蛋便动了歪主意,他让小土从回家偷出一串炮仗,逮住狗,将炮仗拴在黑狗尾巴上,然后,点燃。狗儿在炮仗炸响里嚎叫着,没命地疯跑,小土他们便在一旁快活地疯笑。
远处,传来狗的主家一声喝;坏东西,找打呵!小土他们鸟一般地逃散了,一会儿,又鸟一般地聚集在了池塘边。
天地间一片素白,池塘被冰封了。
九蛋提出去塘里踏冰,说着,便独自溜下塘,刚走几步,冰裂了,九蛋扑簌簌地掉进冰窟窿就没了人影。小土和奶林吓得大声哭喊,哭声引来了众人。当人们把九蛋从塘里弄了上来,已经没了气息,两个壮汉将九蛋倒拎起来,掀开棉袄,在肚子上挤压,九蛋哗哗啦啦吐了,接着便缓了过来。
杨宝贵哭喊着奔到跟前,见九蛋缓过来了,止住哭,抱起九蛋就往家里跑去。
小土和奶林灰溜溜地走在村街上,听见两个妇人说话;
包水饺呢,怎么又拌起萝卜来了?
今儿立春呀。
立春?
哎呀呀,整天瞎忙的,把立春也给忘了。
你这才是糊涂人过糊涂四季。
早知道立春,怎么不做春饼呢?
该做的,听说了么,杨家九蛋被春给咬了。
这一天,小土没再出门,倒是奶林来家找过他一回,他告诉小土说,九蛋发烧了。
晚上,小土随大哥去牛屋听书,夜,黑得象锅底一般,星星却亮闪闪的,象眼睛。这时候,池塘边传来了杨家妇人的叫魂声;
九蛋,我的儿,魂回来呀!
不怕,我的儿,魂回来吧,我的九蛋!
妇人的声音,扑棱棱的,在冬夜里传得很远。
小土听了,不禁打了个冷颤。他忙拉住大哥的手说,哥,我怕。哥说,叫魂呢,有什么好怕的?小土问,哥,春也会咬人么?哥说,会。 893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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