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喜欢的作者，尤其女作者，要么保持距离，一旦靠近，则总会有点“护短”心情。这并不是说，我没有窥私欲，只是我常常按下伤人的情感八卦，既然她被灼痛过，我做什么要拿来当谈资，毕竟，我欣赏的，一开始是她的才华，后来又可能添加个人分，但恋爱记录婚姻指数，太过私人，也未见得多么刺激她的创作，我不能想当然，以为自己配作她腹中嚼舌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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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周看了两部奥莉薇亚.威廉姆斯（Olivia Williams）担纲的影片，阿加莎.克里斯蒂影像志（Agatha Christie A Life in Pictures)及PBS Masterpiece档奥斯丁小姐的遗憾（Miss Austen Regrets）。我以为，这位女演员是阿婆影志的唯一亮点，虽然她的样貌和青年时代阿加莎相似点不多，也没有阿婆第二任丈夫麦克思.麦洛温（Max Mallowan）爵士细细打量之后所评价的高贵鼻翼（noble nose)。奥莉薇亚的表演含蓄有度，很可体现阿婆人际方面的低调敛静，她常有的所谓caged feelings，以及写作阶段全情投入时的炯炯光芒。片后我继续翻看阿婆自传，每每仿佛奥莉薇亚式的画外音衔入字句，可见她有穿透力。
她饰演的简小姐，同样与画幅里我们熟悉的简不太一样。后者脸颊总是可疑地红润，身量谈不上纤细，据说不可排除她姐姐卡珊德拉因嫉妒而刻意扭曲。然而，即使简比安.海瑟薇眼睛更大腰身更柔媚，奥莉薇亚同我心中的她距离还是更近些。
阿婆影志几年前我就找到，推到现在才看，我原本便不期待频繁剪接，只要求一本流水账，或者干脆结集阿婆对各本作品创作因由回首，随意谈谈即可。我没想到影片非常强调她失踪事件及后续记忆疗程。失踪后一天天数日子、报上刊登怎样侦破进度、丈夫及家佣口供详解、心理医生又如何依序唤醒她的记忆盲点。这确实是当年一宗轰动一时的离奇案件，名作家婚姻危机，弃车后十余日，在伦敦一间旅馆被认出，她入住时化名丈夫新宠。然而这实在算不上阿婆人生的最高点，她更丰腴的著作尚未诞生，她幸福快乐的权力尚未重启。我完全同意导演特写阿奇.克里斯蒂上校与阿婆的婚姻细节--因为那确实美满存在过，也是她生命里的重要份额，然而过分纠缠于这一节天外横祸和她的疲惫身心，甚至以此盖过她作为一位杰出侦探小说作者并不顺遂的努力摸索，是不是有点见林不见树？自传里那样丰富的对话及自省资源不用，偏偏以她最不想谈深的丑闻为支点，我是越看越寒。对于我这种由衷钦佩阿婆智慧的读者而言，她离多少次婚都不甚要紧--前提是不可以太伤她的心，她当日究竟真的失忆还是假装出来报复阿奇，我也觉得没什么探究的必要，我还有点希望是后者，给负心人一点颜色，然后痛痛快快撒开手，做什么不呢？！
十几年前初见阿婆，吸引我的就绝非这桩鸟事，而是她那台老式打字机两侧直冲屋顶的作品柱。我认得简小姐更久一点，对她的情感挫折也基本上视而不见，读过五花八门续书拼书漫画书，看过各种版本影剧，甚至耳闻那个傲慢与偏见穿越版，也不过一笑置之。然而以扩大化简的几封书信为基调、歌咏她与汤姆.勒弗洛伊之间 “爱情传奇”的成为简（Becoming Jane),实在很让我反胃。我于是对她的传记类影剧，难免有些避让，看奥斯丁小姐的遗憾之前，先强垒心理建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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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出乎我的预料--这次是超好，我觉得全剧都比较妥帖。奥莉薇亚版简.奥斯丁自然也回忆了与勒弗洛伊往事，不过我某一瞬的紧张简直完全不必要，简只说，痛归痛，五分钟就忘干净。话是对她心爱的侄女弗朗西斯-凯瑟琳.奈特（Frances-Catherine knight，小名范妮）说的，旨在以谆谆慰藉安抚情伤，所以必然压低长辈自我，轻描淡写，那不会只五分钟的事。可是，试想一下，跳过几轮舞、牵了手、聊聊风月文学、互相玩笑又或者哈哈傻笑、众目睽睽之下不甚得体，对于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子，不是最浅易的青春萌动吗？如果一定要把这位同样冒失的毛头汤姆升华一下，我还是站在简小姐的传记作者卡罗尔.谢尔兹（Carol Shields）一边，充其量象征简作品里的挫折感，还远远到不了达西先生本尊的地步。我更觉得，简小说里逾越社会等级而成就佳侣，那不单单只是她的未达成梦想，更有她的信仰诉求，她对自己的信心。凌驾于丑陋的现实藩篱，人们照样能够破冰误会，倾心相爱，还有什么，比这更美好，灵慧明敏的她又为什么不能享有呢？
剧中一句“五分钟”带过，赦免我重踏汤姆套，我着实叹服导演明智。细梢方面，显见简小姐与哥哥亨利和爱德华亲疏有别，与范妮既亲密又为后者轻贱，与姐姐卡珊德拉融洽而略略紧绷，与母亲难于和解，性情活泼，话锋犀利，带点爱玛那样强硬主见，敏感好辩，生活贫苦，写作环境更艰苦...与我印象中的她一一吻合。她对自己作品的著名比喻，由书信挪至爱玛出版前拜见摄政王一段，自惜而无力感更甚，于我仿佛调换一个角度重来阅读，由衷疼惜且悲凉。
许多简小姐的读者不喜欢她的姐姐卡珊德拉，最显著事例即后者曾经竭力并成功阻止过简入住豪门，成就良缘。戏里非常坦诚，和汤姆事件一样，不怎么渲染，却点出姐姐或有私心。我感觉最难过的却不是这出，而是传记记载，傲慢与偏见出版获赞后，卡珊德拉反应冷淡，简有点不知所措，就像好不容乖巧一次想讨糖却遭冷脸的小朋友。然后她不得不忍下冷场，庆功方式只不过与她的第一读者即家人围坐一圈，娓娓朗读全书又一遍。就是那样菲薄的仪式，维系一颗渺小心愿，体谅一下当日念书、兴奋不已的她，更大一点范围内的认可对她都是多么珍贵的鼓舞。
但是，我对戏里面也提到卡珊德拉销毁简的大部分信件一节，却是比较肯定的。她的理由是有恐简名誉受损，一些不得宜的文字应该陪葬。而在一定程度上，我也是宁可后来人乱点鸳鸯而不愿意简的文稿里还留有一卷类似小团圆。卡珊德拉伤逝之情，直接对应她给范妮的书信，简离世前同她断断剖白，大抵也可以诠释电影命题吧，做剩女自然可悲，可是没有感情出卖自己，更加不划算，人生里有许多憾事，最最遗憾，无法自由独立，光阴所剩无几。
这大概就是我情愿的结语，虽然看戏时仍不免哭得稀里哗啦，我也不想往硬派苦情码。前两天在纽约书评上看到一篇评介加西亚.马尔克斯传记的文章，作者以为，传记尚有些真空地带，对马尔克斯无法近身，对象尽可能抹掉私人信件继而套拢传媒印象耍太极，所以传记作者也只好摆乌龙，读起来就虚避实，不着四六。我看了却不禁笑，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凭什么作者的私人巨细，都要向读者报备呢？好像阿婆是写了自传，她不想谈的往事，点到辄止；简小姐还来不及留传记，成就功名以后的退场姿势，对她来说，可能从来都没有企望过，不过，她稳妥的姐姐又为她善后，蛛丝马迹，足够简迷简批们口水官司。
我呢，我希望给阿婆影志的主创耳刮子，和奥斯丁之遗憾的编剧握握手，但凡能把这些作者密密实实捂住，那样就最称我心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