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MGA]http://homedir-b.libsyn.com/podcasts/b83bc8843d9356e12196b6022b15cc82/4a5fd377/agatha/images/AgathaChristie.jpg[/IMGA]
阿婆最喜欢的长途交通工具是火车,火车之中,她偏爱东方快车。
那曾经只是少女时代的一个梦想,随着1928年率性大胆的东行而成真。之后漫长岁月,东方快车便是阿婆走访近东、中东的御用座驾。初行前,阿婆已经是一位优质作家,因罗杰疑案(The Murder of Roger Ackroyd)一战成名,连走到巴格达、乌尔,都会遇到热情粉丝。然而,她同期也经历了一场婚变,小三上位,她失踪,伦敦城闹得沸腾,总不过如此,媒体狂欢,斯人憔悴。从她的自述里,不难发现,阿婆不是铁娘子,她保守独自思辨与志趣,却不见得多么热闹自信。彼时年幼的女儿罗莎琳(Rosalind)尚且察觉,妈妈有心事,很孤独,不晓得何去何从,一开始去大漠,也不明确要看什么,只是一再延宕归程,仿佛涅槃之中的一段苦修。
我不想揣度婚姻对她的打击力度,却可以肯定,这趟名义上的业余考古远足,不啻为转折命运的救星。整个三十年代,阿婆出了十余种书,本本可圈可点。比如,教科书级的两本代表作:东方快车谋杀案(Murder on the Orient Express,1934) 和尼罗河惨案(Death on the Nile,1937),再有,死亡约会(Appointment with Death, 1938) 及充满考古技巧的美索不达米亚惨案(Murder in Mesopotamia,1936),又譬如成书时间稍晚,我前两日刚翻到的一本:死亡终结(Death Comes as the End,1944),故事发生于公元前,不知道有没有受她的考古界友人莱昂纳德.伍利(Lenonard Woolly)爵士化朽为奇本领的影响,总之这本阿婆反复请教专家力求准确把握事件年代的作品,一样获得评论和读者青睐。或多或少,这些书都带有异域风景,迎面风沙及面纱、浊流及墓冢,是一个作者,眼界开放之后,回归自己的沉思。
阿婆小说带入的火车情节,笔笔皆是。好像波罗主理的蓝色列车之谜(The Mystery of the Blue Train)、ABC谋杀案(The ABC Murders),马普尔小姐奇思的命案目睹记(4:50 from Paddington),更勿论汤米和杜彭斯火烧火燎跑火车追底线。正如一切传统侦探故事,一拍电报一通电话,主人公即风火雷霆登车离去,不济了才驶驶四轮车。
那么,回到东方快车,东快上的阿婆,她做过什么呢?我复习了东方快车谋杀案,再切入自传的相应章节,每每就忍不住把波罗和阿婆合体看待--虽然我知道这样做欠妥当,惊喜效果,却大大出乎我预料。到了站间休歇,阿婆常常出去走走,波罗也有这种“伸伸胳膊踢踢腿”的习惯,后者眼似鹰隼、耳力卓异,只要一活动,总会察觉非比寻常的行迹,比如东快里,他一早瞧出同行旅客德本翰小姐(Miss Mary Hermione Debenham)和阿布特诺特上校(Colonel Arbuthnot)貌似陌生,实际上相熟良久,关系暧昧。阿婆把这种察言观色的犀利风格挪至同厢旅友,而对于车外风景,她则松缓自己尽情欣赏。
[IMGA]http://images.theage.com.au/ftage/ffximage/2009/03/26/poirot_wideweb__470x329,0.jpg[/IMGA]
传记中提到,每次泊车于土耳其南部豁裂的西里西亚门(Cilician Gates),她总要下车远眺。第一次经过此地时,夕阳在山,光影甜暖,妙不可言,她顿时心怀感激并动衷快慰。她同样也描述过南斯拉夫及巴尔干地区的牛车、釉亮的货车,过于单调迫人的瑞士群山等等。不过,下车看风景有时也得担风险。有一次阿婆与后来的丈夫麦克思.麦洛温(Max Mallowan)爵士自在米兰下车,拎着鲜果回来,东快却开走了。于是他们只好付出昂贵资费,租汽车追火车,上演肉跳戏码,直至多摩多索拉才险险撵上。
[IMGA]http://www.abu.nb.ca/courses/NTIntro/images/image5FB.JPG[/IMGA]]
越靠近近东,阿婆越感到时空变换,时间仿佛浓稠缓慢下来。这其中自然有风物异位,心情变迁作用,阿婆形容东快一开始是激情快板(Allegro con furore),节奏疯狂(mad haste),然后徐徐慢下来(in a rallentando),最后像入海口处的河流,平滑连奏(becomes definitely legato)。跟着时区走,她当然也拨过手表。显著而常常被人忽略的时间存在,后来被她写入东方快车谋杀案。凶案现场有一块砸坏的怀表,停滞在一点一刻位置。解案时,波罗认为这个时间根本不足信,因为车子由东向西走,不移动的指针需要至少回拨一个小时,才能反映彼时贝尔格莱德时间。当然,其实,这个小枝节根本无足轻重,甚至是作案方的一次露怯。而波罗的意见,也只不过体现他在时间点上异乎寻常的敏锐,从中,阿婆做了一次秀。
我没有研究过阿婆如何构思她的侦破故事,依稀记得少时读杂志中,说她泡个澡或者咬一枚苹果,心中便起丘壑。自传里,我倒是看到她在大马士革的宾馆对牢十个热喷头无所适从,最后只好将就仅有蒸汽洗头,又和伍利爵士的太太、性格乖张的凯瑟琳计较一次洗澡权先后,想来,异旅生活,不一定时时情绪高频,用于构思的空间,怕也大受挤兑。然而,我也读到,她在饮宴中途,昏昏欲睡,听不进主人家滔滔,朦胧中思路飞快。这一节,令我惊诧不已,除了暗示阿婆的确不太感冒社交、的确有随便哪里睡熟过去的顺适本领,也的确是个驾驭故事的天才,她一场好梦的细节,已足够读者半日思量。
不过,阿婆聪敏的察觉力,大约也为梦里驾轻就熟加了不少分吧。她必然留意过东快的卧铺格局,她审视也可能设计了,奇数客房间的门锁位于把手之上,偶数相反,于是住在东方快车谋杀案中与死者房号相邻的三号卧铺德哈巴德太太(Mrs Hubbard)是不可能看不清中通门上锁与否,哪怕门把手上挂了一只包包。那么她那些神叨叨、关于神秘人曾出没于她的房间的证词,统统站不住脚。就是这么小的契口,充当波罗逻辑的重大角色。
东快横穿欧陆,旅人背景复杂,持不同母语者分享包厢与餐室,稀松平常。东快上的这宗奇案,则正对应了国际化客源,数一数,大抵有英、法、德、意、瑞、俄、匈。关于语言的机巧也不在少数,比如,遗落的手工帕子上绣着H,波罗理解为俄文的N,书写体正好就是拉丁语系的H;又比如,死者说英文,不会其他语言,案发当夜,他的房间里却有人以法语发话:没事儿,我摔了一下(C'est rien, je me suis trompé),波罗一听就皱眉头。语言多寡,意味着思想维度的盈损,一个能流畅使用各种语言、用语言开关解答疑惑的侦探,他的想法层面自然凌驾于普通英文-- 不过,我唯一存疑是,身为比利时人,波罗居然绝少迸荷兰语,可能背后的阿婆懒得顾及这种德文小枝桠?
阿婆在传记里,也收了东快上语言方面的笑场。只得一个独女儿的她,成为了土耳其邻座的教育对象。两人比划法语,勉强沟通,那边开出若干草药偏方儿,鼓励她铺枝散叶。这样有趣的对话,多年以后她仍然记得,虽然她自称健忘,尤其人面模糊;我想,她编排的语言谜阵,会不会正启发于多语的车厢环境?
东快为阿婆开辟了新生活新事业新爱情,帮她端平自我,宽容天地之博大,人生之浅小。我在东快网站上,毫无悬念读到阿加莎.克里斯蒂写东方快车谋杀案事迹,反过来看,阿婆也是东快所以为东快的至大荣耀。
并没有很多人,愿意只身远游,炙烤于正午的沙丘,迷路,深陷,风暴来时,尘面鬓霜,一床一身沙,又或者,忍受挂漏的简易房,被虫豸折腾发高烧。且即便如此,还一次次返去,或于挖掘现场工作,或安置一张书桌一盏星灯,静静读书写字。她与她喜欢的东方快车,有着相同的冒险精神与坚持到底,那个动荡年代,黄金列车载着这位一卷在手,温婉而犀利的常客东西来复,该是多么自然一件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