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舅公的檀香船
                             
                             (0)
     關於八舅公應該帶走那隻檀香船，還是讓它永遠擺在他躺了多年的寢室，讓它永遠遺留給後代子孫？打我來到他靈柩前弔祭，八舅公的後代子孫就議論不休。靈堂裡外聚散悼祭的親人，老的小的我都沒心情注意，八舅公的兒孫曾孫等等，我也無心交談。我心貫注他遺容，和端坐靈柩對開的花叢裡的檀香船。檀香船被鮮花簇擁，也簇擁八舅公安寧離世的遺容。打十六歲起就被八舅公收為細妾的小妗婆，是惟一送八舅公最後一程的妻妾。我知道是兒孫把她安置在殯儀舘，讓她坐在紅漆剝落的高椅上。面對八舅公的遺容，她單薄的身子非常安祥。小妗婆是惟一最寵愛我的親戚，她是八舅公從香港帶回皇妃墟；她沒生，卻追隨八舅公一輩子。歲月不留人，無關生死無常，是人生必經的大限；越過來的大嘏，祇像人間一道風景，留給子孫一些軼事佳話，小妗婆就是。看她的神樣(我說神樣呀，小妗婆也像要追隨八舅公乘鶴西歸的樣子…)，我也像猜透她心情：小外甥孫仔，你終於來吶，你八舅公安心去吶…我雙眶潮濕，心情被揉被撫被囹圄。我知道小妗婆叫我，想告訴我的話就是：玉佛仔，檀香船殉葬八舅公，還是留來紀念？你代小妗婆拿主意。…她還想說甚麽都不重要了。
我望著自己的身影親近八舅公遺體，擁抱他沉睡也似的身體，如似渡進時光隧道，追隨八舅公安祥的‘睡姿’去了。我如似騎於龍背上，眺望了八舅公坐著檀香船渡進三藩市金門橋，來到他過去說過的‘科技文明’ 之都。我也知道，他也像許許多多扶老攜幼的新舊移民，面對掹指細訴寂寞的晚景情事，最終也面對遠離故鄉迢迢萬里路，欲歸已無路了。八舅公，您看那隻檀香船，它載您來，也會載您回去皇妃墟的，一定啊。檀香船應該擺放您書房。您的長案上有文房四寶，毛筆仍架墨硯上，攤開的書紙仍墨跡生輝呢，我說。                  
彷彿來自天國的幽幽音樂，悠悠然渡入心田。我知道八舅公過去不唸梵音，不迷信主耶穌，最終仍需歸主，這對他來說，是人生最後的調侃色彩吧，但他無緣感受了。他躺臥病榻上，也是悠然幽幽離開生活八十九年的人間，實在在如他給我的遺言：得乎所以，生死無憾。我朝安祥的八舅公鞠躬再鞠躬三鞠躬，最後的告別儀式，也像最初的印象，朝八舅公已昇天的幽靈告別，還有伴他一輩子的那隻檀香船。我心裡竟無絲毫悲哀，有之祇是悠然的思念。人生在世如八舅公，倘說鹹酸苦辣都有，那是真的；但說死而無憾為何？也是人生一齣悲喜劇而已，終究還是八舅公自我調侃的人生韻致，一片風光畫而已。天國之路好遙遠，其實就在眼前，隨温柔和平的樂音飄蕩，散開幕幕人生景致，伴隨的最大配景依然那隻檀香船，也是我追思八舅公最大的風景，對我來說就非調侃意思了。
我轉身朝小妗婆走去，如似把追思八舅公的情意奉獻她。多少年未見小妗婆？我輕輕擁住她，輕吻她依然雪白如紙但縐瘦非常的臉。我又聞到打她身上散發的淡淡幽香。多少年未聞過她淡淡幽幽的體香？——檀香船的幽香韻致與她天生自成的體香韻致都屬天命註定了；此刻乍然渡進我心扉，像把她和八舅公擁載橫渡太平洋，幕幕人生景致就從彼岸躍動。檀香船被時光席捲，揭開他倆生命的奥祕，也在我心坎躍動。
                             (Ⅰ段)
     打有記性開始，就知道八舅公是皇妃墟大人物。八舅公大名王舒適，容易記
。他名號八舅公更易記。後來又知道八舅公是皇妃墟裡惟一娶妻納妾八個女人的人
，人家都叫他八舅公。
最初見八舅公時我四歲。我跟祖母坐船過皇妃墟。皇妃墟。八舅公說，這小小古墟之所稱皇妃墟，是因南宋小朝廷逃蒙古兵禍，有小皇妃避難古鎮，因而稱皇妃墟。所以，我從小對故鄉古墟別有情懷。
出遠門拜見八舅公，天未亮母親就為我打扮，穿起過年才穿的黑絨褂袍烏皮鞋，戴起那頂有紅珠的小小瓜皮帽。祖母挑两隻谷籮，一隻籮盛我，一隻籮裝大罐米餅，還有一大盒赤茶粿。母親給我穿烏皮鞋時，腳掌進去了還鬆夸夸，祖母就說
：這橐古鞋貴氣，穿多两年就上學堂；不合穿的話，叫八舅公買雙新的呢。記得見到八舅公叫八舅公，大聲叫。為甚麽大聲叫？我說。八舅公歡喜細佬哥說話大聲，才有氣量有骨氣。八舅公家高堂雅舍人多，大聲叫人人聽到，祖母說。我自然不明白甚麽氣量骨氣高堂雅舍，人多是明白的。因此，還未見到八舅公，心裡高興也麻亂，一路想著八舅公。
     帆船靠古城小埠頭時，已日影昃西。祖母要我坐進谷籮，挑我下跳板。下了船，她不要我走沙灘路，還要坐籮，說怕弄污橐古鞋。坐籮進古城的印象，一甲子後我仍記得。昃西的日影照著祖母細條條的身影，照得她的藍地蘭花大襟衫光波微閃。我坐在籮裡，雙手扶著擔竿繩，幾乎是搖也搖搖到皇妃墟。還沒搖進巍峩的古墟圓門，已望見小妗婆站在圓門下，她的粉紅緞子大襟衫映著雪白瓜子臉，被近晚的夕暉豔抹了胭脂紅。她看見我伏在籮裡望，就微笑道：坐籮來見八舅公小妗婆，比坐花轎還嬌貴，小玉佛十足小少爺嘍。她又向祖母說：姑婆，我來抱玉佛仔。担竿籮由祖母手上放低。小妗婆彎腰蹲下香了我一口。在她嫣然微笑時，我乍然聞到了一縷淡淡的香氣。初被年青美麗的小妗婆親臉，我心激動、羞怯。快叫小妗婆，祖母命我道。我竟細聲叫了小妗婆，掩飾自己的難為情。乖乖，我的小玉佛！見到七個妗婆排排坐也要乖叫，才够派頭呢。我看祖母一直手足無措的望著小妗婆笑。
小妗婆抱著我，進了圓大的護城門，踏著石階蹬蹬躓躓踏著石階進古墟。晚照籠罩整個皇妃墟，小城古廓就在她足下。我一路依偎她，感到八妗婆雙足踩石輕盈，由她臉上頸上懷裡洋溢淡淡幽幽的香氣，擁載我上下搖也搖，投進夕暉籠罩的古墟。八舅公的幾個從未見過的大小妗婆，已經站在两隻石麒麟把守的麻石拱門後面。再後面是深幽的古宅。進門，一盞垂吊的雕花燈黃亮，照不透寬闊大廳。我祇看到幾張圓槕，靠牆擺一溜黑漆漆高椅。我和祖母被迎進八舅公家，已被七個妗婆和許多表哥表姐們圍觀，心裡一直忐忑不安。我早忘記叫妗婆們。(怎麽不見八舅公？…)四歲時到八舅公家，接觸這景象，想來還是年紀小怕羞，而最大的心理障礙，以現在的心理來理解，是初臨皇妃墟八舅公的古宅，我過分怯場，所以連八舅公眾妻妾都沒有絲毫印象。但親近小妗婆，卻成了我最最難忘的的印象。長大後不能親近小妗婆了，但知道她的體香天生自成，不是香水氣，好像跟那隻天生香氣繞室的檀香船有關。四歲時的記憶打這時開始——就是在八舅公書房邂逅了與八舅公命運交纒的檀香船。
—八舅公在書房等你，小妗婆抱你去見八舅公。情景這樣開始：小妗婆抱我，留下祖母在大廳呈現籮裡的米餅、赤茶粿給八舅公的女人們表哥表姐們。
     —小妗婆歡喜玉佛仔，小妗婆又親我一口。
     小妗婆抱我出大廳，走過與天井相連的一段低矮屋簷，走過相連的幾房間。我幾乎是被小妗婆身上的芳香迷著，胡里胡塗來到八舅公書房。
     這隻檀香船。 (哦！…好靚好靚的船啊！…)我當時一下子怔忡！(我知道船叫檀香船，還是後來到皇妃追隨八舅公一段日子之後)。船擺設在一張烏油木長案上。我被小妗婆抱進書房時，就聞到空氣中氤氳的淡淡香氣；並且馬上感覺跟她身上一樣的香。看到令我心神震懾的檀香船，我竟忘記叫八舅公。八舅公坐在長案下的椅裡看書，面對著檀香船。長案上亮一盞葫蘆形高玻璃燈。燈下攤開本線裝書，書後面放一隻墨硯，硯邊架枝筆。八舅公起身迎接我。他穿著淺籃色大襟長袍。初見八舅公，用我現在的觀感，他給我的印象就是：那時他三十老幾吧，穿著套灰藍長袍，頭髮打了層蠟油；人高高瘦瘦，臉也長，鼻樑特高大，被一副後來我才知道叫玳瑁的眼鏡靠牢，眼鏡還被細絲吊帶綁著。他滿臉笑容迎著我時，眼鏡照著我，閃爍著懾人的两片光圈。他從小妗婆懷裡接過我。小妗婆退到檀香船和他之間的長案後面。小妗婆伸手拿開葫蘆燈罩撥大煤油火嘴，剎時書房通亮
。我才看到小妗婆身後有一爿書架，一層層壘滿書。自然嘍，我馬上醒悟小妗婆身上的香氣與檀香船之間的香氣難分難解。      
     —玉佛仔，會叫舅公嗎？八舅公問道。
     我竟沒開口叫他，祇偷偷點下頭。
     —叫呀，快叫八舅公，小妗婆又來抱我。
     —臉圓頭大額闊，生得够靚喎，人定聰明。八舅公說：將來會多心思。
     —快叫八舅公！小妗婆命令我，又親我一口。
     —八舅公！我大聲叫，引得八舅公和小妗婆大笑不止。
     —够氣量，有派頭，將來必是人材。八舅公伸過手掌輕輕拍我頭，說：玉佛仔，你像這隻檀香船，八舅公好愛惜你吔！
     怎也想不到，初見八舅公，他為甚麽說我像那隻檀香船？我胡里胡塗想。
     —你來皇妃墟跟八舅公住，八舅公教你讀書寫字。八舅公又伸出雙手輕撫我臉頰。他親我的動作，讓我知道跟小妗婆不同；他用手親，小妗婆用嘴。
     呼吸空氣中的芳香，我一直望著那隻檀香船，整副心神被引誘。直到祖母被無數大人小孩簇擁進書房，我被妗婆們逐個又親又抱，七嘴八舌調笑聲蘸得我也胡里胡塗。直到晚飯時分，我還是胡里胡塗。
     如果說，我住皇妃墟八舅公家那幾日，是我童年往事最甜蜜一段，千真萬確。檀香船，就是這隻散發幽香的檀香船。但這香為甚麽跟小妗婆身上散發的香難分難解呢？真不知道芳香來自小妗婆身上，還是檀香船。這纔是我後來才體會到的
，心也難捨難離書房。八舅公祇是微笑不語檀香船。為甚麽？自然我不會想。
`      用我現在的理解來想：四歲時看見了檀香船，我的好奇是被小妗婆身上無以名之的芳香吸引來到八舅公的檀香船面前，和偶然的聞到檀香船無以名之的芳香，我的心神才胡里胡塗了嗎？不是。純粹是突然發現了檀香船，令我莫名其妙；到後來歎為觀止，因而感想萬千，則是多年後追隨八舅公才領悟的。自然嘍，我當初未知甚麽檀香木？祇聞其香而不知檀香木。檀香船，深赤也紫。小妗婆抱我凑近去，愈聞到船裡面透出淡淡芳香。船足有我伸開雙臂一樣長。我站在書檯下，還望不透船頂。船有幾層，每層排列無數小圓洞。八舅公說是船窗，每只窗裡面都有房，住著人。我不信。小妗婆笑了，說：房間不住人，用來做甚麽？船是假的，人家做的，我說。它是你祖舅公雕刻的檀香船，八舅公說。祖舅公呢？他在哪？我奇怪問。祖舅公早給日本仔打死嘍，八舅公說。我心裡不禁對逝世的祖舅公崇敬，覺得他本領太大了。八舅公細細指給我看，解釋每排窗每個窗都通透，叫通雕鏤刻。對開船的頭船尾架著兩輛炮。炮甚麽用呀？我問。砲，是打海戰用的砲。開甚麽炮呢
？我問。過年衝天炮唄，明嗎？像放衝天炮，但比衝天炮炸響千百倍不止，轟轟大爆炸。我怎明？長大些，八舅公會告訴你檀香船的故事，好嗎？我四歲能聽出檀香船甚麽精妙處？那幾夜，小妗婆陪我祖母同牀共睡。我纏著她說的倒是她身上的香和檀香船的香是怎麽回事。傻小佛，人細鬼精靈，小妗婆是女人，身子自然香唄。小妗婆說，笑得多甜美。我躺在祖母和她之間，躲在祖母臂彎裡，沒猜想她們整夜說甚麼，似乎是被小妗婆和祖母的細聲細語，和她身上的芳香領進夢鄉裡。                                    (Ⅱ段)
我六歲就到皇妃墟小小學堂追隨八舅公接受教誨。
我永遠記得，小妗婆親自來家裡接我坐船過海到皇妃墟。過海那天，早上海邊霧氣大。船還未靠定古埠頭，海上沙灘上飛翔萬千隻海鳥。還未下船時，八舅公就在古埠頭等我和媽媽。下船時，八舅公手指古埠頭對開遠處的古鹽田，對我說：玉佛仔，將來仗打完後，皇妃墟也航火船進出香港，就像檀香船，世界就變吶。將來你和媽媽也坐火船仔來皇妃墟看舅公。八舅公說這話，給我印象深刻。
到了皇妃墟，整個小墟連八舅公家大宅前石階上麒麟頭上屋瓴上都有海鳥飛翔。白浪蕩漾白沙閃爍海鳥飛翔，這景象也帶給我求學的樂趣。我想，由四歲到六歲的記憶連串寶貴的檀香船，似乎也從八舅公的叙述揭開包裹我心裡的神祕感。自然嘍，這也是小妗婆身子自然香的神祕感。我記憶的翅膀，也像海鳥飛翔，回到皇妃墟。(我進入八舅公高深莫測的心靈嗎？…)我像追思了一輩子，才真正知道這隻相伴八舅公一輩子的檀香船的來歷。
但非常莫名其妙，這印象卻從八舅公攤開的那幅〔中國地圖〕開始。地圖畫在宣紙上，非常簡單的地圖線條，地圖上面打了好多大圈圈小圈圈。每個圈圈旁邊都寫些字註解。他說中國地圖像海棠葉。在地圖邊緣的大海上，他畫了隻船，他說就是檀香船，是他父親坐的(這是我後來進入八舅公醉心的學問他纔告訴我的)。
—學問中國，也來之四面八方，迎接八方氣象。將來誰要問你：先生貴鄉何處？你要答：粵南皇妃墟。就是這個地方。南宋小朝廷兵敗如山倒，大將軍陸秀夫抱著小皇子南逃，逃到廣州虎門崖口跳水死亡，以身殉國報亡國之恨。但有個乜乜小皇妃子逃亡小敝鄉，住在敝小墟；敝鄉山明水秀，海光明媚，千帆逐浪，妃子視為再生故鄉，因而甘願生死小小魚墟，故她入土為安後，故鄉為紀念她，小墟從此叫皇妃墟。
—皇妃墟就是這裡，八舅公說，叫大家聚攏在地圖週圍，指給我看。十幾個男女弟子圍得密匝匝，聚精會神看他手指那個紅圓圈。
     —皇妃墟不但有這個歷史掌故，還有個更古老的來歷，才促使南宋小朝廷也會在亡國之限逃亡小敝鄉。八舅公捻了下他的山羊鬍子。两片眼鏡光圈閃閃耀耀。
他從一隻赤木盒裡拿出灰色小石片小陶片放在畫紅色小圓圈的地圖上。我們看著新鮮，但末知何故？
     —別小看這些小石片小陶片，古人很久很久以前就住大海灣種稻打魚晒鹽，也製作這些先人小寶貝。早在六千多年前叫舊石器時代，我們祖先就在這裡安家樂業。這東西叫小璜玉片，已經歷了五六千年歷史文化。改天帶你們去看古窯好嗎？八舅公說。
     —這幅地圖，古人也叫它〔河洛圖〕，就是我們祖先最初發跡的中華文明。過去我唸書時，先生說中華文明發跡於中原黄土高原，但現在考古學家逐漸挖掘古人墓穴，分佈中國內陸和沿海各地，挖掘出許多古人寶貝。古稱河洛之地，証實原來古早就住下了古人。古人發明了許多生活工具，有用來勞作的如叫石斧的，有用來打野獸的叫石簇，都是祖先發明。古時，這地方洪水汜濫，夏禹治水，纔有後來華夏王朝，就在河洛這個地方，就是現今山東、福建這一帶。將來會講到甚麽殷商文明，甚麽紅山文明，甚麽半坡文明。現在，我也告訴大家，我們皇妃墟壘福村古跡遺物，也是中華文明一部分。秦始皇統一中國，稱為天下之國。秦始皇三十三年平南越，我邊緣小小古墟已經是魚米之鄉。今日講這些，就是讓你們知道，讀書問道先知道祖先文化遺產，懂嘸？看到我們壘福村古窯，你們就興趣百倍了。八舅公說。
我自然覺得有趣，聽得入神。我們十幾個小學生為之動容肅然，也感到新鮮。我是似懂非懂，但聽得津津有味。自然嘍，我做夢也想�训剑�八舅公這天給我的入學講學儀式，原來這樣開始。但這些故事跟檀香船何關呢？當夜，他在書房講起檀香船的來歷。我和小妗婆親切的偎著長案，心眼貫注那隻檀香船。八舅公，您會記得的。      
(…八舅公，您說：玉佛仔，我跟你現在這樣大，六七歲吧，你祖舅公帶著我和妹妹倆抱著這隻檀香船坐火輪船回到故鄉皇妃墟。祖舅公原在英國船上做個小買辦辦。他平常惟一耆好就是雕刻，這是天生嗜好。這隻檀香船是他精雕細�兊墓に嚻菲贰Ｋ�照洋船模樣雕刻，化了三年功夫才雕刻完成。就在檀香船峻工那年，祖舅公由天津逃亡香港，進了皇家廚房做起伙伕。他就是在香港娶了你祖妗婆。經歷漫長歲月，經歷民國，直到抗戰，祖舅公纔回到皇妃墟。據云，祖舅公少時是敗家仔，給曾祖父逐出家門，說沒有出息甭回大鵬灣皇妃墟。祖舅公有沒有出息？他沒帶回夫人，祇帶回两個孩子和這隻檀香船。…八舅公，這才是您說故事的用心嗎？我當時我不會去想。我怎會用心想我們家族一段傳奇故事呢？祖舅公怎上隻英國船？他愛上雕刻？還有，祖舅公把這隻檀香船帶返皇妃墟之後又怎？您父親和母親呢？您為何不告訴我？…我心裡串連的疑問經歷多少時代？都留住我心思追想。…童年問學，您給我的考古學，我年青時也問學考古學。我做夢也想不到，多年後會在故鄉看到您用宣紙寫下這些話；那幾行宣紙字，就像萬千海鳥飛翔，並非偶然寫進我心裡，令我思考好多年。您在宣紙上寫下這些柳體行書：船堅砲利，帶來鴉片戰争。我父親熱愛檀香船，一輩子盼望返到皇妃墟，但他沒有。我父親跟英國女子生了我。〔…不是荼薇遍地開，似紅也綠照心田。偶然考古說心趣，玉璜舊事六千年。偷看江山文化事，敲碎石斧望青天。〕這首詩在我心裡引起的思緒起伏好多年
？我想千百遍仍然是：您對於石刀陶片的氣味最檀香船的氣味都充滿神祕，像您的身世神祕，我童年時代已經心心相印了。在皇妃墟問學之年，也就是您我孭著小布包去史前廢址挖掘玉璜陶片，纔促成我上大學考古專業的。八舅公，最初我接觸您的考古學雖是小小璜片瓦陶，但您在古老河洛圖裡寫下的考據，我至今仍然記得，後來都通過考古証實了。〔史記、孝武本記〕云：〔禹收九牧之金，鋳九鼎，皆嘗鬺烹上帝鬼神。遭聖則興，遷於夏商。…〕我華夏文明掘起之說有史稽考。…)八舅公，您寫下這些文字，深深影響我一生學問。我仍然記得古穴在昃日下的情境：您我把古陶片收進布袋，望著豔陽普照古鹽田，您朝萬傾波濤朗笑。…在您的書房裡，高玻璃燈光掩影，您教我在繪畫檀香船。這都是歷歷如昨的童年往事啊。…
(八舅公，但那時我念念不忘的還有小妗婆的故事，為甚麽要經歷和聽到看到這種場面？…)
                             (Ⅲ段)
     我站在靈柩邊，身影投射在八舅公已經下陷的白灰灰的面上，端詳他，很有踞高臨下之感。我彷彿是來跟八舅公作最後的談心。(談心！我跟八舅公談過心嗎
？…)，惟獨那兩片眼鏡仍然映透我心，帶我看望他生前的風風雨雨——人生不是做夢或演戲的意思，生動的就是人生真實。我身影投射靈柩，把他的臉容遮掩，臉色映得愈白如紙，看之似乎經過誇飾，反而在我心裡引起多重的思慮。但我凝望八舅公，寧願他靜寂但永恆的睡姿渡入永生了。此刻像徘徊於護送他投奔往生的柔和音樂，我也隨天國之音走回小妗婆身邊，俯下身輕輕按了下她細瘦的肩膊，附在她耳邊細語：小妗婆，我告訴八舅公了，我心裡想的就是檀香船。我真想告訴她，八舅公身體走了，他心魂未走，坐望著檀香船。
八舅公，我的心像乘著檀香船飄蕩，望歲月風雨漫捲，心事也串連了風風雨雨。我是這樣走進雨珠串連的環幕裡。皇妃墟。一樣的豔陽天，瓦瓵閃亮，依然海鳥飛翔，但墟場鼓動。連綿不絕的鑼鼓動地聲過後，我必須面對的人和必須面對的方式，纔是我一時無法逆轉的方式。大大小小排列跪伏墟場的表兄弟姊妹們，尤其寵愛我的小妗婆，仍然自我修飾過的臉蛋，被綑綁和跪伏的滑稽且可憐的樣子，最叫我痛心疾首了。因此，默認您那副哀傷衰敗的醜陋樣子，我徨恐不安！實在說來
，人們的心也不全是驚心動魄吧？他們泰半懷抱好奇心，來觀看深居簡出的王家女人們。古墟人都認識您這個老書塾和元配夫人張氏大妗婆，其餘七個入門妾氏，誰都分不出大小。但排行最小的小妗婆，卻享有薄名。童年時，我就聽人家傳說，小妗婆是您從香港帶回皇妃墟的，她似乎隱姓埋名，誰也不知她貴姓芳名，墟裡人都稱小姨仔。現在，四鄉人都來觀看自古顯赫的土豪人家。尤其相傳身有奇香的小妗婆。我躲在人牆腿罅裡膽怯心寒，竟變得胡里胡塗，竟無法啟齒跟人說話。八舅公
，您當時怎猜我心境？…
八舅公，我想此時此景，該是您一輩子最醜陋的感覺吧？但我感覺如何？哦
！我感覺怎樣呢？…您想一個十歲不到的兒童，我感想怎樣？我會理解這段童年往事，還是長大後的事。我躲在人群背後看這場面，感覺氣壯山河，千真萬確。但面對的情境，我怎也難想像眾口一詞。…八舅公，我想，您是高興過了頭呢，還是打從開始就一塌胡塗？因而纔又一敗塗地？八舅公，其實這都是我不必過濾的思維：朝代更疊，新的淘汰舊的；一代新人換舊人，必然的趨勢。您屬於封建時代走過來的人；儘管您也故作新派，被打倒是理所當然的。八舅公，我想您是打從開始就一塌胡塗，因而才一敗塗地。—群大小排位女人小孩跪伏一圈，真的像一圈喪魂落魄烏龜王八蛋。王家的沒落，我一直未敢忘懷；尤其小妗婆的臭名昭彰，是我心裡最大的疑結。許多打童年就開始的心事，其實也像雨珠串連，實實在在串連映照心田
，全被我寫進心裡。
多年後我年輕了，回到皇妃墟，面對我個人的革命對象，人道與革命之間，親情與叛逆之間，我可以抉擇的空間，是屬於思考之外的殘餘了。我面對了一個無以名狀的現實，孭負個人的歷史包袱，從考古隊任上怱怱歸來故鄉。我二十五年的青春歲月化為烏有，或者說是人生最大挫折。倘若不是這個挫折，小妗婆之於我的心謎，和您們孭負的歷史包袱，我一輩子無法了解。現在，我祇能解釋，我無法保護您和小妗婆，卻令我心靈愈親近您和小妗婆，很有同是天涯淪落人之感。我思想童年心事，和二十五歲的心事。我回來面對的場面，面對的也是良心，已令我懷疑自己回來的動機。因此，我的所謂良知變得猥瑣，才沒齒難忘。
—罰那個小蠄婆跪沙，有人說。
     —王舒適，你這個冒名假學究，妻妾成群，一生養尊處優，過的都是帝王日子。你也試試跪沙的滋味如何？跟你玩物是如何的喪志？
     —妳就是八姨仔嗎？人家說妳原來是妓女，是嗎？說說為甚麼跟這個斯文敗類陳倉暗渡？妳身子發甚麽香？
     —王舒適，你以為自己老學究，你玩物喪志，是封建餘孽。檀香船收藏哪裡？拿出來！燒掉你那隻檀香船！
     —你這半唐番，漢奸！英國人狗腿子，坦白招來！
八舅公，我沒喪魂落魄，卻覺得是人生最大羞恥。而您的精神崩毁和人格掃地就非甚麽意志轉移了。所以，當小妗婆為護主上吊，我想您是精神錯亂吧，纔是我最大的悲哀。最奇怪莫過於：小妗婆以死相諫前，把檀香船收藏了到哪裡？您沒絲毫後顧之憂相救小妗婆，這纔最轟動皇妃墟。我的悲傷欲絕之感，也許就是心坎裡非謎也謎作祟吧。小妗婆五十還未到，她細實的身體垂吊在大廳宮燈下，吊狀之恐怖在觀音大佛和眾祖像包圍下，纔真正令大宅地覆天翻。八舅公，當您相救了小妗婆，看到她回天再世時，您卻在書房神迷甚麽？您望著長案仰天長吟：天地循環
，萬物皆芻狗。一朝天子一朝臣，而已矣。我至今仍未敢跟您公開辯論這個話題，或者也是我末解之謎。惟獨小妗婆之死諫情節，跟檀香船千絲萬縷情，則是我一輩子的懸念。而小妗婆從此就像啞巴聾女，臉上不見笑容，終日垂頭喪氣，像永遠跟人有仇。這似乎纔是沒落的王家一宗公案吧？八舅公，…
人間的愛恨是這樣發生嗎？這是個人的愛恨嗎？其實愛恨發生了，發生的就是人間動態，面對的鄉親們，和被打倒的親人，我已變得羞恥無良了…八舅公，那時您怎樣面對自己良心？這竟是埋伏我心坎數十年尚未開解的心鎖啊…自然嘍，我走進雨珠串連的環幕裡，最終目擊的還是那隻散發幽香的檀香船。她人格化了，在那幅人間風景裡飄飄盪盪漾過，描寫了您的風流，和似可憐不可憐的妻妾們。惟獨您最寵愛的小妾——我一直心痴夢縈的小妗婆，她的人格化竟成了那幅風景最鮮明色彩，是否也成全您的人格化呢？還有，那些眾囗一面幸災樂禍的老實人——足不出墟的故鄉人，他們怎樣想皇妃墟這個社會事件？這就是埋伏我心坎的謎了——跟盤踞您一輩子的檀香船一樣人格化嗎？尤其小妗婆的身世，實在在震撼我飽經憂患的心靈，我早就應該領悟的。倘若不是多年之後我們偷渡香港，小妗婆永遠不會向我傾訴她的人生故事。
—小妗婆，能告訴我跟八舅公相愛的故事嗎？我說。
—都陳年老古了，說甚麽？她微笑望我。
—說呀，是您欠我的，我要您還，我望她也微笑。我心裡說：我念念不忘您身上的幽香，相伴我童年之夢啊…您們怎相愛？
—相愛是後來的故事，她微笑，聲音仍如過去那末清涼我心。她說：我是報答你舅公救命之恩，然後愛他。
—這是很美的戀愛故事呢，我說。
—很美，美得我終生受之不盡。她不笑了，像開始回味愛之故事。
     我不想打搗她，讓她回味甜酸苦辣都是人生滋味。
     —人生存如夢啊…
     她突然感歎起來，也站起來。
     —要說我要當著您舅公面說，然後她說。
     回到他們的寢室。八舅公仍然坐著躺椅。他顯然聽到我們說話，臉色凝重，但不想說話。我拖過她的圓頭矮凳讓她坐。我猜想他倆返到皇妃墟的日子，她一定相陪八舅公書案前侍讀椅，聽八舅公說古論今，或捧著書唸給他聽，日復日年年月月；回味的是相愛情懷，歷久長青。
     小妗婆向我說她的愛情故事時，坐著小圓凳，倚著八舅公躺椅，握住他雙手，輕輕摩娑著。
     —玉佛仔要聽我們相愛故事喔。她說，臉上泛起似有若無的魚尾紋。
     —執伊之手，與伊偕老。八舅公說。他狹長的白臉上現一抹笑，給我印象非常深刻的两片玻璃鏡片，在冬日的陽光照射下似泠溲溲的。
     故事就從小妗婆臉上的魚尾紋泛開來，漾進八舅公的圓圓眼鏡裡，投進我心裡，載起綿綿密密的恩情相愛。
     —我是在民國十年出生東三省。日本人統治滿洲國時剛好十歲。因為父母是賣唱浪人，年紀小小就跟父母學彈琴，會唱幾段老戲，人稱琵琶仔。那時還興書院唱館，但日本人來了，這些館子不願意給日本人開場，多數說唱人轉入茶館或妓院賣台子，連茶館妓院也不請的，就只有沿街乞討了。父母給日本人殺了時，我十三歲。我不敢留在滿洲國，跟一個同幫大叔逃進關內南下，直到廣州。在廣州寄居一間會館。三日之後，我們又坐了隻火船到了香港。因年紀小不懂事，被人賣進了煙花柳巷仍不知。緣於大叔有個遠房親戚認識石塘嘴妓寨一個鴇婆，說可以推薦我進去擺台子賣唱彈琴，怎知他收了我一仟港銀賣身錢！
     故事由小妗婆眼角潛然而下，滲出辛酸两行淚；她不拭淚，祇讓两行淚泛漾魚尾紋，沾流臉頰，然後潜行我心裡。我看她的手掌給八舅公乾癟的手板涵盖，涵
盖了她被世紀風塵飄漾的心靈，也把我童年迷糊的心事沾滿，最後把心謎舒解了，
描寫鮮明的滄桑風情。
     —我�阎�道這飄零身世怎會傳到您舅公耳裡？是那夜啊，我正唱〔牡丹亭〕
：柳生有情淚沾巾，奈何我杜秋孃愁腸百結。敢問我夢柳生情何端？牡丹亭下結蘭芝。…一曲琵琶彈罷，您舅公在花酒檯邊合掌唱道：蘭芝結两枝，數九寒天畫蛾眉。人慕鴛鴦皆戲水，百靈愛唱織女星。…他包了我幾夜唱台，說要幫我贖身，把我帶到海角天崖。我的人間公子啊，是我前世修行福德嗎？今生他公子多情贖我身
，我三生也還不盡。後來他告訴我，他母親是英國人，在天津給日本人姦殺了。我和您舅公同是天涯淪落人，好像前世註定的。
     故事已在小妗婆眼角眉梢散開，若說都是淚，淚不沾巾，沾濕的是各自心田
，聞者歡之悲之，自我調適了。
     —您舅公把我帶返皇妃墟，那年我十六歲。面對許多女人小孩很不習慣。我是一直住您舅公書房，跟檀香船日夜相伴。最初給他元配夫人做貼身丫環，後來也是我一手琵琶歌，她恩淮我為您舅公侍讀。您舅公長一副洋人的骨格子，也許天生是他母親遺傳，很得女人芳心。您舅公告訴過我，他父親做洋船買辦賺了錢，也富貴了皇妃墟。所以，他常常說船堅炮利，中國要富強，需提倡科技文明。告訴玉佛仔啊，我日夜相伴的檀香船，是您祖舅公手雕的遺物寶貝，我為甚麽用黑緞布包裹綁在大堂宮燈上面的正樑上？我死不足惜，要死得有人品，生死都要護住王家寶貝
，讓王家列祖列宗目睹我也死得高貴。玉佛仔啊，他不要我死，是真正愛惜我，像他當年愛惜我，愛惜我末沾污泥的香荷，不想我埋沒煙花柳巷。您舅公風流倜黨？�眩∷�讀了許多古今中外書，有貴人之相。您舅公做過漢奸？我不信。是他天生有個洋母親，也是煙花柳巷裡的洋母親。…
     小妗婆的臉頰倚偎著八舅公的手掌，不想說下去了。她滿眼瞼的淚全潛流八舅公的指掌，融進他心魂裡。我還想知道甚麽？
     
                             (Ⅳ段)
我似乎從天地循環裡歸來，彷彿是為未了的懸念歸來。數十年後懸念已了，謎案亦解；所謂萬物皆芻狗的話題，已經大白天下了。我輕輕撫慰八妗婆，隔空凝視八舅公的遺容。難捨童年的戀慕和懸念，數十年後在八舅公遺容前這樣親近小妗婆，我想再親切不過了。自然嘍，我眼前的檀香船，維繫主人的情節仍然千絲
萬縷，最終跟八舅公歸土嗎？我心裡非常矛盾。
那年八舅公八十大壽，我到三藩市探望他們。我一進門就見到了檀香船。檀香船擺在廳壁下的方檯上，八舅公坐在下面一張帆布椅裡，小妗婆坐旁邊一方矮凳
。八舅公已經老態龍鍾，我自然感覺了他過去的蓽露藍簍，証明已消耗殆盡的人生情調，竟無寧彌補。相反，小妗婆都六十老幾了，仍然氣色如壯年女人。也是八舅公一世修行够深，跟他‘風流倜黨’ 的氣候相望相守的妻妾，老元配中風而逝，接下來出走的離異的劃清階級界限的，也早消失於他人生界限外。惟獨小妗婆彷彿前生註定，今生卻有視死如歸盟約，後半生的追隨就愈顯鶼鰈深情。我跟她閑話家常，話說八舅公和她陳年舊事，好像也是故意預設的話題，欲套出我懸念的童年心事。這是必湏考據的，我想。因此，我想把這次聚會寫下來。其實，像雨珠串連的童年心事，已被我寫進一本書裡了，字裡行間流動我許多未了心思。作為書的情節
，我最要挖掘和强調的，該是小妗婆的含幽含怨，和她死而復活的情節。
這書打開，我在序言裡就這樣寫：
〔關於八舅公家，自然是曾經興旺的皇妃墟望族。我長大後知道的，並非他告訴我。說來荒唐，竟是我目睹現狀訴說的一鱗半爪，以至後來重複出現一些知道一些，然後才串連一個家族歷史。其次，關於八舅公娶妻納妾八個大小女人，究竟是‘風流倜黨’ ，還是斯文敗類？我想，這些個人歷史的腐敗殘餘，家族的腐敗現象，都已給歷史裁判了。我也想，如果八舅公有寫回憶錄的話，我猜他定會諱莫如深，不敢寫，也不堪回首話當年。這都關乎個人實在在的出身論，跳到黃河也洗不清。惟獨那隻擺他書房散發幽香的檀香船，竟成了尚未隱藏的公開祕密，我倒覺得是一段歷史話柄，構成一齣悲劇，因之皇妃墟代代相傳？我也諱莫如深。這也算是我現在的結論吧。〕
書的情節，是由我們相聚的情景寫起，到故事將結束時，我特別重視這一段
。情節非常簡單，情景是我跟小妗婆一段說話開始——
—小妗婆，在三藩市住得慣嗎？我問道。
—如果說有些不方便是真的。孩子們都在餐館忙，半夜纔回家
，八舅公只跟我一個人說話。
—這最相得益彰喔。八舅公，您呢？
—像過去一樣，跟小妗婆日夜相對，最心心相印。八舅公笑了
，眼鏡光圈照我，像閃爍片片生命光暈。
—您們都愛懷舊吧，話題就多嘍。
—無所不談，無所不思，小妗婆代答了，臉上的皺紋被她依然
雪白的笑齒映得鮮明，讓我覺得她活得愉快。
—她活得有人樣子來了。人就是要活得有人樣子。八舅公似感
慨非常，代小妗婆答了，笑得意味深長。
—你舅公給我自尊和做人的尊嚴。小妗婆的皺紋透明，像也映
透她擁有的和堆疊過的滄桑人世。
—還唱〔牡丹亭〕嗎？
小妗婆笑得開心，真的懷舊了。但她沒說。八舅公祇在默認的
頷腮微笑。
我們的話題又轉了。
—八舅公，您前年返鄉，還未把皇妃墟舊貌新顏告訴我呢。
但見他摱撚下頦那撮留了數十年的花白鬍鬚，像摱撫數十年的
心思；我看他朝廳牆下端坐的檀香船凝視良久良久，猜想他在
揣摸心事，終於笑了。
—現在天變地變，鄉下人也真的活出人的樣子。他說：玉佛仔
，皇妃墟給我最大印象，是我們那憧古宅做了古墟陳列館。你
和我過去考古的古董全用玻璃櫃裝潢陳列出來，連我舊時的宣
紙批考都供人觀摩。你從浙江河姆渡帶回來的筆記，未知誰竟
收藏了，也陳列作為補充說明。玉佛仔，我們都洗身革面了，
你說新鮮嗎？
—當然新鮮，我說。
—還有更新鮮呢，小妗婆接話說。
但見八舅公摱撚下頦鬍鬚，笑望小妗婆，鼓勵她說。
—你童年時跟舅公考古墓前面的古鹽田建筑了大碼頭，萬噸級
的輪船航行了，真正應驗了你舅公的夢想。玉佛仔，你知道舅
公想說甚麽？他說他後悔返鄉時沒把檀香船也帶回皇妃墟，讓
故鄉人知道：當年你祖舅公精雕細鏤檀香船，就是渴望皇妃墟
航行大輪船，新世界就來臨了。
小妗婆說完，捧住八舅公雙掌，整副臉貼上去。我被她的神態
感動，悠悠然記起那年她為保護檀香船的死諫情節，她向我細
訴身世，輕吟家傳的〔牡丹亭〕詞。

我推著小妗婆的輪椅，走向八舅公靈柩，扶著小妗婆的細肩，隔著靈柩望八舅公，恍惚間像整座靈柩車朝我逼近，八舅公慢慢坐起來，朝小妗婆伸開雙臂。我咐她耳朵說﹕八舅公希望坐檀香船返唐山。我看見您和他回到皇妃墟。您和八舅公坐在檀香船和玻璃罩高燈下讀書。小妗婆，您還記得嗎？那年我知道八舅公黑五類被平反了，一時興奮，還特地學步詩詞調韻為檀香船寫了首詞，八舅公還說我想學步水調歌頭平仄韻致，但還未推敲韻腳呢。他說我貴在情真，自我陶醉。小妗婆，不入詩詞格調也罷，讓我以〔夢鄉情〕送八舅公最後一程吧。
我司神鬼刀，夜訪九州夢；愛想花信留香，
望天地人間。坐聽松濤流風，百丈千潯看泉。日影
笑我心，俯仰皆清澈，何處覓仙情。
問嬌娥，說千秋，吾公曰：歡樂人間，醒獅
紅旗正歡騰；歲歲平安盛世，舊雨新知重聚。醉看
檀香船，笑談千古事，恰似憶當年。
                             
二ＯＯ三年十月廿九日初稿於嘸吟齋

打包，慢慢饱读消化！

遥祝：国参君，周末愉快！

金重陽先生：今日開網見有先生留意拙作，故想知意見。先生留下O！感難號，我想是問和答(？)我的O，創作時是想著小說的故事仍未正式開始，故打個(O)字，是個人特釘(貪過癮)的，很不合小說格式。米已成炊，請見諒。

不是，是电脑中文系统出毛病，打不出中文了。先生大作极有气势！

老一輩華僑的經歷值得小說家們挖掘。《八舅公的檀香船》或是作者嘗試以八舅公走過來的路，探討老華僑們心靈觀照的東西，文化的歷史的…

好手笔!写得真情，细腻。顶!下次再慢慢细看。谢谢你的好文章。

终于读完李先生的大作。长叹一声，自觉自己白写了这么多，哪一篇能做到如此大气沉稳呢？
结构上，时空交错，泪珠串联，将八舅公迭宕坎坷的一生展现在读者面前，小妗婆无怨无悔的爱情是读者始终关注的，作者有意识将它置于最后，使全文达到高潮，并嘎然而止，这是匠心独运之处。象征八舅公的那条檀香船 正如作者所言，已经人格化了，它与主人公互为化身。这种情感是贯串全文 的主要线索。
更值得学习的是本文的叙述方式。因为使用的是第一人称，且与主人公的这种亲近关系，这样一来倒叙顺叙串插就显得非常灵活自如。而语言凝练古意悠悠，读起来摇曳生姿。
最为精彩的还是细节描写，信手拈来，便可串可点。很多文句我读了好几遍。谢谢李先生！
说真的，因为您的文字都是繁体字，读起来反应有些慢，我常被人取笑没文化，不认得繁体字，但您这一篇我是舍不得放下的。
您的文字对于喜欢写小说的我是财富，我会珍惜。发自内心！祝好！

謝謝各位學者、教授、大家之後，我才醒起說過要答謝紅燭姐，說幾句話。《八舅公檀香船》未在首頁，只好推下找。點提不太合規矩，十分抱歉！
紅燭姐，在《美華文學論壇社》讀小說，姐的小說我讀得最多，也細心品味妳的風格。我曾私下想：如果作為小說專題來研究，妳的小說可以寫上一萬數千言來探討，泛論也罷，專論也罷；或單抽某篇細說也罷，就能走進作者的小說世界了。文學批評是專業的，不是弟長項，不能為。但是作為讀者，或非常歡喜讀小說和寫小說
，我有個人的體會，趁此跟姐閑話幾句。
(1)我讀人家小說的感覺，往往因小說迷惑我心，我似懂非懂被小說的事件和人物迷了，因而想人家為甚麼這樣寫？怎會這樣寫？迷我的小說難寫，就是我面對的小說家長項了。我一定會再讀一遍，加深小說給自己的印象，然後思想上面的迷惑，得出個人結論，感覺了小說好在哪裡。
(2)妳小說吸引我愛讀，也歡喜慢讀，最想說是作者的取材多樣化。我注意到作者寫她的小說，故事不是從生活閱歷取得(雖然常以「我」人稱展示小說故事，然後寫下來)；故事地域集中某地。後來在美華讀到有人說妳的地域小說和敘事風格想到蘇童，我是後知後覺了，才猛然醒覺起來，想到讀過的大小家蘇先生。然而，小說來源作者閱歷一說不假，但取之冷靜的洞察世間人情，才是成熟的小說家。紅燭暻是屬於這類小說家無疑。我也寫小說，但仍未走出經驗的「我」，這點我有待突破。
(3)紅燭小說的題材的多樣性，由普通人的生活圖像問，到特殊性人物如人蛇、佛家、事業家等等，而展示許多社會階層生活內容，然後作者以清麗而質樸的文字敍寫，形成人物的心靈觀照。所以我覺得是紅燭小說給我的印象之一。她取材的匠心獨運即此。
(4)讀過蘇童讀過紅燭，給人的印象也是地域化。我讀過他幾本小說，反而較喜愛他用「我」說他的過去式故事，到現代式的「香樁樹街」也好，但有給人粗糙些。相反，紅燭處理某地域的人物，我認為較蘇多變性活潑性。我想也許因為紅燭是女性，取的裁故事心細些，尤其寫她的人物雕琢的味道沒有平面化(如上說的心靈觀照)。我愛蘇童過去式時代故事如《妻妄成群》，我愛紅燭寫的這些年許多人和事，叫我們不得不直面許多社會病弊。
(5)紅燭的語境營造的氛圍，如上說清麗而顯質樸，就是我感覺的紅燭語言特色。每個作者的語境不同，是各人的特色造成的所謂風格，實在不能相提並論，除非寫同樣的地方人情或風俗習慣才能比較細與粗的分別。這也是我看法。紅燭寫她的地域，語境活潑，叫不懂那個地域文化的讀者都覺得親切，就是她小說值得研究的長項之一。
紅燭姐，匆匆寫幾句。握妳文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