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眺望玄观，心在拾级而上的布鞋踏步声中激动。竹径过尽，迎面两棵老柏树枝桠拢住月门。豔阳照在这里也阴凉。水气到此冷静，但山气氤氲，也把适才在山下打鬥过招的心情澐解山之云气里，让人顿悟仙气袭来。进入月门，回首眺望连绵不绝山脉，似连绵天界；眼底千里迢迢，湘水缥缈如一匹轻纱，云也似缥缈把心扉连结。人间天地非在咫尺之间，世间情也是。(拾贯，你那只船在哪？…)乍地怎的还想拾贯来呢？很快把心情压下，再面朝幽幽暗暗的玄观，知道就要拜见禅宗大师了。
…而五年。拜师完毕。早一日，师公差人传话说：玄观华诞之日，当有一番盛事。这当是拜师公门下最难忘一番盛事了。那日练功打坐完毕，来到内殿，祇见内殿中央，摆一檀木圆檯，上置米斗一只。一枝红烛高烧，照得内殿愈幽然暗淡。乍然一阵风声，天井一阵袍襬旋风凯动；烛影也旋动，人影已峨立眼前。怎料是云遊四方的无名师叔，今日何故太早回到玄观？心也念怎麽未见师公在宝殿上打坐？正迟疑间，却看无名师叔道袍掀摆，早就剑气飒爽手上，一股剑气直射我人中眉心
。真正是说时迟那时快。也真正剑诀随心生，十二时辰沾心，分解亦由心，那由分说。挫下纤腰，一个鲤鱼翻身，倾俄滑到圆檯对开五尺之遥，随之打坐入定。入定引剑气伏丹田气海，任我行也。气合眉心之时，指扣剑脉之时，心总牢牢念起五年前拜山情景。那年在庙亭子遭遇历历如在眼前——奈何我任性由心，参差打碎湖光水镜，参差羞耻我花容月貌。…看那枝烛火照眉心，轻烟如绕心也慑心。(许是师公命无名师叔暗试我剑以应亥时吧？… )。也是不由分说之间，但见无名师叔肃立如泰山之巅，剑端开閤以瞬间如一片电射直指气海。开閤以瞬间，我下盘一个坐阴合阳之式，早就以飞燕追日之姿，剑中柔气抒解，再一式投石问路之式，再一式驸尾旋转圈圆，带著人遥遥相望，剑气已如鼎足峨立，也把丹田剑气收摄以太极玄门会阴大元穴。但见烛光映照，也影照丈把之遥的无名师叔，两者成旖角之势。 武学之为用，拳理剑法焉，以动静、
刚柔、虚实、轻沉，皆阴阳不离，相生相化
，达到无迹可寻之无我之境。剑气之为用，
顺心应手，故有沾人背而行之，人与剑如泰
山安於野，存天地之气。易经云，潜龙在野
，乃玄机所伏。小人用之则乱，德人用之，
万恶皆伏。此之谓应天地正气，坐太极矣。
师父剑诀诀在心，心与剑诀都在一念间随心入定於无我化境。一回合完毕。剑气亦如天性由，灵活秀逸，载我如燕身子；两仪分道，剑法载气，挑之搧之旋之拨之挠之控之；我元气初始，犹万籁归宗，动静皆刚随柔转，如流星闪电。第二个回合完毕。虚实不定也定之千般剑气聚於天元，若游龙在野，窥视八方气象，令师公剑心也化入无穷化境也。第叁回合完毕。但见无名师叔退出剑圈，双掌合揖为礼
，一脸肃然。
—贤姪五年前已剑气满圆，刻下已到剑在但无我化境，我无名师叔复归无名，无剑引云中君问道也，佩服佩服。
—无名师叔一招江山开閤，晚辈方能乘舟任我行，无名师叔功德无量矣。
—贤姪一式龙腾戏水，一招观音坐莲，护八方风雨；恭谦之礼，才真正实至名归，如一叶落知秋。
—五年前师叔高抬贵手，引我进山拜谒师公；五年後剑下留情，晚辈没齿难忘，师叔德高无量也。
—云中君乃天生巾帼不让鬚眉。
—此话何解？羞赧之时故意迴避他。
—湘山玄观百二十年就收我贤姪一个女弟子，汝知否？
—知乎如何？未知乎如何？我想起拾贯的顺口‘信乎’。
…多少晨昏黑夜，就在这玄观小殿里，面对太极图，打坐含心诀，或吐纳丹田，心静如水镜，气海如霞云，载千百种剑气随我心；心心相应，阴阳相济，总有千百种动静剑影飞腾。师公一再说过：汝一日在玄观，一日都是女儿身。女身柔，剑练太极门，惟柔性最能剋刚。然也哉…
光阴如箭射眼。师公。徒孙我。练剑。晨昏日夜。五年。
於今。打坐太后极门，跪伏太极图腾，满师试剑时辰到了。五年心事垒心头也五年修维。快到破晓时分。我该一剑叩乾坤？剑气定乾坤，凝聚我剑心剑魂，剑锋与心相随相应。我立身中正，气沉丹田，尾闾正中，膛劲足满，上下相随，头顶百会穴
，裆内会阴穴，然後刚柔摩荡，错综变化。此刻盘坐太极之上，在坐定的心空里，彷彿已经无我，惟心性动之，两眸与心相合灵动，非遊走无为境界。双掌合剑，两眸微阖，思想的还是万般物事，未能静寂。也是这心念飘忽吧，为的就是亥时之後下回分解。今夜亥时，万千变化，皆由太极出发，相济以阴阳也。再试剑玄观宝殿
，就是下山之时，怎料下回分解呢？这心思也惟我禅宗大师心照罢。
但见窗檯外的禾镰月色，甚麽都回到眼前来又将离我而去。在师公端坐的蒲团背後，坐坛的照壁画著太极图明暗不定。地坛上的太极图也明暗不定。钟鼓未响就提剑端坐太极图里，为的就是看恩师检验太极剑之礼。微目望公师阖乎心神的神情，彷彿在暗示为徒心念未定。但念五年为一剑，如何定乾坤？玄观的钟声声声传来，传递了即将进行的试剑。但见松油火光闪烁，照射师公白髮童颜。
剑。我家传太极剑掛腰相伴我。家父家兄之死相伴我。公师相伴我。我为那般气象？…恍惚间看到远处映照缥缥缈缈的波澜，白砂照眼。看到砂滩上迎接我的母亲和八哥天柏…那只小风帆载我返乡。十贯，是你。五年後你如约驾风帆来了。
…也是这心念飘忽吧，我心念佩剑返乡报仇雪恨。…这一别已五年。拾贯，当年你我把酒盟约你记得吗？你真的会驾轻舟在山下候我吗？今日，你猜我会为你带甚麽下山？太极剑。我学到无形无我的太极剑。…
亥时到。但见师父眇目平视过来，知道试剑在即了。师公闪身进殿来。祇见他合掌微笑。玄观钟音已到无穷处。此时，但见师父一阳指由人中穴直指烛影。烛影一阵飘忽摇红。太极门气象彷彿就在摇红里瞬间映显，人间八方气象也是。俄而
，但见无名师叔由内殿闪出，手中丈八长蛟龙杖与我手上之剑已在烛光上方旋转如圆。一个回合初定，把各自身体弹开，分立於太极图阴阳两极遥遥相望，守候师公仲裁。但见师公又眇目平视过来，一阳指再次由人中穴直指烛影，烛影不再摇红了，人间八方气象却在瞬间幻灭也似。〔周易系辞〕曰：“变动不居，周流六虚，上下无常，刚柔相易，不可为典要，惟变所适。” 居心所念，剑之为用，也就这番气象了。心念早随蛟龙杖和剑气飞翔旋动，剑影亦寄託千般灵气。剑气之为用，则以阳刚阴柔之机相随相应之。一式来之一念一式迎之化之。但见蛟龙杖与手上之剑在黑暗里起伏灵动，彷彿大地人间气象相应相随，祇感觉手中之剑有我也无我，相随於太极图腾里。而我在太极图腾里旋转剑气，剑气合一耶，化天地正气。而收敛剑气时意识坦然在心，终於合剑平身，一个礼拜鞠躬，然後跪伏不起。
玄观钟音再起，此刻彷彿剑气凝定了阴阳正气，凝定於无名师叔和我遥遥相望的打坐，师叔的丈八蛟龙杖肃立他盘坐座旁，太极剑则安然放我盘坐腿旁。我凝望师公，犹耹听师公娓娓道来，老子云：道生一，一生二，二生叁，叁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遥望无名师叔正含首微笑，我怎也难掩处女剑初试的羞红炙心。我恍惚间似看到自己白袍飘袂，随我长吟如歌飘出内殿，竟是五年前在竹林水镜里的自我悟道之诗——
孭剑走天涯，湮水儿女心。
声声如箫咽，啾咽寸心知。
箫咽似心吟，心剑念乾坤。
二00二年八月中秋节前夕完稿於呒吟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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