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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帖]《闲庐》 董桥
    《闲庐》     董桥


    阎先生带我认识喜巧的父亲夏老先生。六十年代我结识阎先生的时候他退休了,住在大坑山坡上一幢战前唐楼,收十来个学生教中文教英文,星期一到星期五天天分批上课,星期六星期日休息,阎先生跟师母逛街吃馆子看朋友。阎家独子香港大学读完书进英资洋行做事,步步调升,派去婆罗洲当主管了,阎先生说年轻人机遇难逢,出去闯荡才有出息。今年年初,一位侨居澳洲的张菲立先生来电邮说他读了我那本《橄榄香》,〈喜巧〉篇中写的阎先生是他的中学老师也是他的补习老师,老师师母七十年代迁居婆罗洲那年他移民澳洲,师生通信不断,老师谢世他还飞去婆罗洲吊丧。

    张先生说《橄榄香》是小说人生,人物情节是小说也是人生,虚实交织,真幻烘托,看到摆放大字典的陈年木架,他立刻猜出真是阎老师,他说在老师家上课他经常站在木架前查字典,这款字典木架香港很少见。写了〈喜巧〉我原想着写完三十篇《橄榄香》该写写阎先生,没想到《橄榄香》出版了忙着写别的题目躭搁至今。前几天躲在书房里找资料,一堆旧卷宗掉出一张泛黄的信纸,钢笔字写「琥珀」两字,红笔打圈,底下小字抄了一段书:「琥珀,出南蕃、西蕃,乃枫木之精液,多年化为琥珀。其色黄而明莹润泽,其色若松香色。红而且黄者,谓之明珀。有香者谓之香珀。有鹅黄色者谓之蜡珀,此等价轻。深红色者出高丽、倭国,其中有蜂蚁松枝者,甚可爱。真者以琥珀于皮肤上揩热,用纸片些小,离桌子寸许,以琥珀及之,则自然飞黏,或以稻草寸许试之。」钢笔字带着浓浓的胡适扁体书法,一看认出是阎先生笔迹。他是老北大,尊敬胡先生,连胡先生的字都爱慕,中文字写得很像,英文字也像,漂亮极了。那段「琥珀」是明代《格古要论》里的一则笔记。依稀记得一九六七年我在古玩店里捡得一枚琥珀佩件,雕寿桃,阎先生看了撕下一角白纸揩热了琥珀轻轻凑过去,纸片立时飞黏。阎先生翌日抄了这段资料寄给我:「古书为证!」他说。做人做事从来这样顶真,得一分证据说一分事实,言行一致,犯错承担。阎师母说阎先生到菜市场买黄瓜,回家师母挑出菜篮里两条黄瓜有些蔫了,随手扔在一边,阎先生见了冒着风雨悄悄拿回菜市场换了两条回来:「是我眼拙,负责到底!」他说。阎家书房有个樟木箱子装满阎先生珍藏的文玩,一件一件整整齐齐收在锦盒里,里头各有纸片抄录文玩数据,小字一笔一划端端正正。阎先生说一生财力有限,出手谨饬,来回掂量半天才收进一件文玩,元是元,明是明,清是清,幸亏还没走过眼:「足见上天怜我囊涩,感我心诚!」阎先生收藏的文玩种类很杂,每类各二三件,都极精。竹木牙角多些,古玉也精致,几十件存在几个木匣里。琥珀老先生喜欢,还有古砚古墨古毛笔。一件鹤顶红鼻烟壶是珍品,雕工一流,阎先生查不出鹤顶是鹤还是鱼,说古书上两说并存。

    新版《格古要论》后增一条也说南蕃大海中有鱼顶红如血,名鹤鱼,号鹤顶红。又说作者王佐在都御史罗通官舍见鹤顶红带,是海外真鹤顶,剪碎红顶,夹打成带,上有细波纹,无波纹者即为伪物也,「姑并记之,以俟知者辨焉」。阎先生去世后我收得一件鹤顶红班指,正面方块大红,有细波纹,也许真是剪下红顶,夹打而成,不知道。反正鹤顶红从来珍稀,朱家溍先生说故宫里见过,古玩店中难遇。那年月假日常跟阎先生逛古玩街,偶然也约了杏庐先生石初先生同去。阎先生话不多,看到好文玩小声赞美两句说:「石初、小董和我都买不起,」回头看了看杏庐,「是好东西!」杏庐先生从来相信阎先生的眼光,十件里有七八件他听了会要,常说阎先生天生一双古董慧眼,看书又多,琉璃厂从小逛到大,识见比人强,老先生赞美一句是千金,错不了。一九六八年元宵节下午阎先生来我家聊天,带了一部《遵生八笺》送给我,嘱我一字一字看,一页一页读:「保管受益不浅」。那天我在修补阳台上的花障,阎先生看了说左边那堆砖头「码」不齐不好看,敲下来「码」齐了才象样。我第一回听到「码」字这样用。阎先生笑说是口语,堆叠的意思,也带拢平的样子,堆叠整齐叫「码」,桌子柜子搬到靠墙的一角也叫「码」到墙角去,他说书面语还真没有「码」字说得准确。〈喜巧〉文中我说阎先生一口京片子好听,言谈间不吝纠正我的国语发音。其实阎先生连我的白话文也不放过,句子拖沓他讨厌,说功底弱。「的」字「吗」字「了」字「呢」字尤其挑剔,说是能不用就不用,用累赘了成了文章「息肉」。阎先生爱李渔追慕的「一气如话」,说各种文词无一不当如此:「如是即为好文词,不则好到绝顶处,亦是散金碎玉」。阎家客厅左边香案上挂条幅,题「人从桥上过,桥流水不流」,褚德彝写的禅语,瘦劲遒逸,得褚遂良神髓,抗战胜利后在上海买的,褚松窗一九四二年不在了。

    大厅正中是胡适写的「闲庐」二字小匾,说是五十年代求胡先生写的,配清代楠木画框清秀得不得了。今年年初许礼平兄给了我一盒《大师的声音》录音带,录胡先生四次演讲广播,三篇讲国语,一篇讲英语,讲《中国文艺复兴运动》,讲《共产党为什么要清算胡适的思想》加一段访谈,还有一九五七年九月二十六日胡先生在联合国大会的英语演说,讲《中国大陆反共抗暴运动》。没有老机器起初难播放,同事替我拿去音响店翻灌光盘传进我的计算机,听到了,清楚极了,阎先生听了一定高兴。我早年在台湾跑去听过胡先生演讲,风度翩翩,笑容从青年到老年一样好看,国语带乡音,共产党的「共」字总是念成巩固的「巩」音。这回第一次听胡先生讲英语,抑扬顿挫大有气势,有些单字读来带中国腔,independent的in音总是拖慢了读成「引」字,很特别,阎先生学胡先生讲英语果然很像。胡先生讲国语阎先生也会模仿,更像了。阎家从来清静,阎先生不约我去我不敢冒昧登门,怕打扰他和师母。一个星期天,阎先生一早来电话要我下午去一趟闲庐,说是有一件上好的文玩不可不看。我去了一看,是乾隆年间一件玉雕小摆件,雕太狮少狮,是夏老先生照来价匀给他的,不大,配紫檀老座,雕工细致得惊人,玉质也好,玲珑晶莹,收在大内锦盒里,阎先生一脸喜庆,抽着烟斗看完又看。太狮是太师,官名,周代设三公,太师、太傅、太保,太师是三公之尊。少师是少保,乐官之长,掌教诗乐。太狮少保文玩寓意辈辈高官,古董雕件常见:「辈辈高官我们消受不起,」阎先生说,「玩玩艺术品倒是人生乐事!」闲庐这件精品我一见难忘,多少年后偶得太狮少保琥珀雕件,也是乾隆工,比闲庐那件小,连灵芝木座才六厘米高,雕工一模一样,不禁暗暗大喜,应了夏喜巧说的「简直王老五迎亲那么得意」。夏老先生过世后九七年喜巧迁居美国,我们有空通通电话,读完《橄榄香》她传来近照写电邮说:「风韵还在吧?」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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